捧着茶盏的手向后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递上托盘,恰恰好接个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这派头,寻常人学不来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个年头,也没见她如此机灵。

由春英抬着杌凳奉了座,撩袍坐下,他神情端重。“已往家中去了信。不出意料,此番姜冉会被关了佛堂。身前伺候的奶娘丫鬟,也会一并杖责了打发出去。”

“挑好了不曾?”他右手掌灯,垂眸看她。

她偏着梳了云髻,插琥珀梅花簪的脑袋,略微想一想。晚霞投在她身上,上半身晕着光亮,腰身下烟柳色裙面氤氤氲氲,整个人亭亭玉立,宛若新荷,清丽舒雅。

这时候她额外庆幸起来。晕得再好不过了!再晚些,等她有力气胡乱叫嚣一通,当下还不知要如何羞愧,没脸见人。“是我行事无状,真伤了也是活该的。”

姜瑗立时察觉不妥,撩帐子就问,“挨板子了?是世子罚的?”

在漫天破碎之中,她被深沉的恐惧席卷着。看那人落款已近一月,而他此时派人送来夹带私信的《汉书》给她看。

偶尔她也会荒唐的以为,那人对她很是不错。

此刻见世子露了疲态,却是比那张家荣辱,来得更紧要些。管旭绕道他身后,熟练把着脉络,拇指由上至下梳理一通,果然让顾衍点头受用。

这人不说话时候已是温和,再一开口,浑身都是和煦。七姑娘觉得张家二爷是她见过最温雅之人。倒不是说他如何讲究,而是他秉性不喜争斗,透着股淡淡舒缓的情致。她曾经一度见了他,不由便想到“悠然见南山”上头去。

“嗳”一声应下,春英雀跃舒一口气。探身推开窗屉,便见外头一树垂丝海棠正开得热闹。树冠疏散,花枝招展。层层叠叠铺了一树艳红,那枝条欹伸着快要触到了窗棂。

七姑娘心里咯噔一跳,暗自叫遭。他与她是同样的性子,甚至许多时候比她更能沉得住气。他越是稳稳当当,收拾起她来越发不讲情面。之前她还与他嬉闹,“二哥哥自来是先抑后扬的秉性,寻常人撞到你手上,还真难全身而退。”

他是想起了往事?七姑娘心思跟着飘远,神思虽有恍惚,眼睛到底还落在他手中茜色荷包上。

片刻后周准亲自迎出来,臭着张脸,径直领她到世子房门外。一句提点的话没有,差事办成,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显然是不肯搭理她。倒叫姜瑗有些惦记起管大人的好来。

姜瑗定定瞅着眼皮子底下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时措手不及。目光游弋顺着他手臂望去,便见这人袍服襟口绣着曲枝花,层层叠叠,与枝蔓草搅缠盘亘。花样繁复,走线细密,色泽内敛。便如同他这人,精致不喜张扬。

七姑娘正暗恼他阴晴不定,转眼就能甩脸子,却见那人虚着眼眸,好整以暇教她规矩。

姜昱本想跟着进去,却被管旭笑着拦下。“在下看诊,不惯留有旁人。”这话却是说得不怎么客气。

得春英附和,姜瑗更觉这事儿,不离十。正感叹那位年少权重,委实不易。突然马车一个震颤,晃得姜瑗低呼着往左侧撞去。身旁春英后脑勺嘭一声,重重磕在窗屉上。绿芙更是不堪,本就坐得不安稳,这会儿整个人向前扑在矮几上,肚子顶着边角,痛得她嘶嘶抽气。

绿芙笑着扶她起来,抬了杌凳,上面垫了软枕,这才服侍她坐下。如此既遮掩了面上难看,又隔绝了凳子沾染的潮气。

惊的是,听他这意思,分明没打算即刻离去。喜的却是,这人难得说了句能让她能懂的话,总算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陌生地方,心里总会有不踏实。特意留了盏灯,七姑娘褪了绣鞋,只着月白交领中衣,爬进熏了暖香的被子,靠着里侧,渐渐便有些恍惚,眼看是要睡得熟了。

聪慧如姜瑗,哪里还能想不明白?!

姜柔只觉这一幕异常刺眼,缩回头去,狠狠摔下车帘。堵在心坎儿一早上的郁气,如今更是纠缠在肺腑,难以宣泄。许是那人近在咫尺,反倒让她心烦意乱,且羞于见他。

与他离得那般近,真要说起来,那人却是当得世人夸赞。

剩下那支锦盒里,摆的全是体面的首饰。翡翠镯子,耳珰珠钗,缀宝珠的华盛……无一不是新打的样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难怪前些日子听说陶妈妈跑了好几趟“金玉轩”。

左边放着的,是晚饭后春英偷偷递进来的金丸,在北边,该是唤作芦橘。只五六颗,洗得很干净,摆在釉彩磁碟里,色泽鲜亮,十分招人。

自认摸清了世子用意,管大人立马谏言。

姜昱紧绷着下颚,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多了丝凝重。“怕就怕,她想的远远超出你我想象。挑了这时候,经她这么一闹,这事儿闹到自来疼爱她的太太跟前,绝不会与童氏善罢甘休。此次怕是要和大房撕破脸皮。”

总算见识了童氏教养出来的女儿如何了得,不得不佩服这人脸皮之厚,竟是面不红心不跳,就这么耍赖拽着你,像是一句不答应,她还真能赖着不走!

“是么?”抬手轻拍两下面颊,姜柔勉强挤出个笑来。“刚才好像,看见了扁蛛。”

在管旭看来,姜家与张家虽都是国公府属臣,到底还有个高下之分。推张家出去,非但不合情理,更是节外生枝!

那时候方才知晓,所有人都小瞧了她,小瞧她的本事,小瞧了她的担当!

“将消息散播开去,就说我丢了荷包,里面放着对玉石耳坠子。拾到的人,到桃花坞里领赏钱。”

看她否认,更应了他猜想。她不喜浓妆艳抹,更不喜往脸上贴亮金色的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