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阅奏章,煤油灯的光亮为这位眉目轩朗的君王镀上层温文尔雅的柔和,江彬也曾以为,这不设防的模样是心无芥蒂的佐证,可如今这光景,又该如何度量?

马苒听江彬这么称呼她,眼中立刻流露出敌意来,然而毕竟是一介女流,只得随几人走。待到了一处偏僻的药铺,江彬命几名锦衣卫在门口守着,自己则与马苒进了里屋。

马昂是被关在“凹”字型的最西北的那间,这一处已被烧得一片狼藉,房梁被火舌舔了,一盆水浇上去,落了一地的黑木屑子。阳光透进来,照在中间那难辨面目的缩成一团的焦黑尸体上。捂着帕子仍旧能闻到那股熏得人呕吐的焦味。

正德皇帝于十五岁那年定下此地后便开始建陵,近日总算完工。康陵的封土都是从宝城内环形排水沟以内开始夯筑墓冢的,呈自然隆起之态。江彬远远望着那气势恢宏的宝城,便觉着心中一阵酸楚,正德皇帝看紧了紧他手安慰道:“人总有这一日的。”

“他怎给你这个?”

江彬讶然,他倒不信这珍珠有这般能耐,只意外于朱濠竟会特意送他此物。

一笔一划,为他勾勒一幅恬淡景象,这一纸休书,道不尽三十年光景。世人眼光,常只浮于表象,随他们拿去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求他儿孙满堂,幸福安康。

正德皇帝愣了愣,扭过头看看窗外,外头那贼头贼脑的立刻缩了回去。

“我曾答应过吴瓶儿,若她能让他回心转意,我便替她另谋夫婿。”吴杰燃了脚边缸里的艾草,“张锦心思单纯,吴瓶儿也是个情深意重的,这般相处,倒也圆满。”

望微“旺”地一声,舔了正德皇帝满脸口水,江彬摇摇头,把牌收了。

正德皇帝这才知道露了馅儿,摸摸胡子道:“他年年撞,天天撞,也没见落什么病根,让太医来瞧瞧便是。”

正德皇帝一笑,抬高了江彬便开始动作。那疼痛在一次又一次的攻城略地中让神智渐渐涣散,已分不清此时身在何处,缠绵的究竟何人。疼痛中渐渐钻出些异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却在恍惚间,闻了一股花香,回首便见梅花深处,那人拂去衣上的雪子,折断一截枝桠。“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绽开一个笑容。

“皇上可会泅水?”

正德皇帝进了屋内,手一伸唤江彬来替他脱盔甲。江彬脱了那金甲让人捧下去,又替他除了外衣和靴子。

正德皇帝伤重,走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巧就见了同样不好好养伤的王勋。王勋那是放心不下,跑出来看看百姓是否都已迁回来安顿好,军士们是否都各归卫所。江彬见了王勋就如同见了救星,凑到他跟前,王勋却装起糊涂来,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几声轰然后,夹带着几声异样,耳畔一阵呼啸,待反应过来时,身后已燃了好几处。原来抬着火铳的一溜兵士躲在孙镇所带的军队最后头,待对方防备松懈了,方冲到前头发射火铳。这回巴秃猛可也沉不住气了,命人速速灭火的同时,命手下将领带两万人追击。

“是!”众人齐声应着。

几人虽都不会,但也毫不示弱,纷纷撩了衣袖动起手来。

翌日,江彬醒来仍有些头痛,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江彬不喜别人打伞,随手提了把出门,撑开了才发现伞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讳,草书末尾一笔还连着只微笑的小猪。雨水打湿了伞面,那小猪的尾巴骤然晕成一团墨色,江彬收了伞,淋着雨步入轿子。

江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负众望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江大人,皇上心思,你我都明白,若哪一日,鹬蚌都知了被渔翁拿捏戏耍,江大人以为,该从何处着手?”

多年之后,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却在每个雨夜,听到母亲在耳边“嘶嘶”地喘着气,怕得蜷成一团。

又逍遥几日,江彬不得不回京赴任。

待几个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将乔宇引到仇瑛偏僻的宅院,江彬起身去迎,正对上刚踏上石阶的王勋。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狼毫舔了舔墨:“或许我不该点他这状元。看不破,未必不是好事。”

这令江彬揣测着这是否又是正德皇帝事先安排好的棋局,正德皇帝点拨道:“若是内阁拟的题,他定是状元无疑。可这题是我拟的,他敢答,读卷官便不敢点他一甲。”

回到酒楼时,“尧舜之君”正在酒楼门外给食客表演吹火。

后头几日,正德皇帝照旧大摇大摆地折腾陪都官员,江彬则带着人明里暗里地按图索骥。

“回京?”

气氛骤然一冷,王府众人都被王妃这看似不近情理的话给堵得心口发闷。

众多瓷器中,正德皇帝最喜青花与五彩,便兴致勃勃地蹦跶去官窖参观。

江彬料定王勋能体谅,能寄托哀思的,一件都未留下。如今,面对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江彬顿时生出强烈的愧疚来。

谷大用无法,唯有叫来管贮丝绵布匹的丙字仓库监督太监给正德皇帝引路,等到了丙字仓库,江彬可算是见识到了“御用”的铺张。大红、鸦青、明黄的贮丝罗纱,金绣的绫罗,极尽奢华,直教人看花了眼。

杨廷和含笑负手而立,江彬却觉着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