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了马车,江彬挑开帷子回望,乔宇依旧拢着袖,一脸恭敬地站在一堆官员之中,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回来这三日,竟是与乔宇一句话也未说上,那心结便就这么搁着,不知可有解开那一日。

江彬面上一红,哪里好意思说腰背没什么,那一处着实难受得紧?

正德皇帝猛一送腰,将前端推进半寸:“那你又是是何人?”

江彬停下步子,瞥了眼匆匆赶来的锦衣卫道:“都回去!”

江彬不明所以,也没追问,方回豹房,便被欣喜若狂的望微扑得一个趔趄。

梦中,江彬又见了王继,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抱着欣儿笑得合不拢嘴。

最终王勋采纳了张輗的建议,利用涧子村柳暗花明的地势打埋伏。孙镇懂点蒙古语,便带着几波人轮番在涧子村外挑衅,黑灯瞎火的叫骂,令鞑靼兵士不堪其扰。巴秃猛可得报,意外于孙镇并未回城,随即便判定此中有诈,驳回了手下将领的请命,令兵士们堵着耳朵继续养精蓄锐。

“你等领兵两万,驻守大同。”

“自是会的。”王勋红了脸,抓起两片绿油油的苇叶,叠一处折个漏斗模样,又窑了勺米进去,搁几颗红枣,再舀一勺米将红枣盖住。到此处还有些模样,可粽叶一折,就成了个球。王勋面不改色地扯了段搓好的绳绕上几圈,勉强将粽球捆住,随后手一伸递到几人跟前。

江彬站在假山后,一时间也无人注意。这池边,正德皇帝曾向他诉说对李东阳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萨,他曾于此动摇过追名逐利的念头,想着若能辅佐他,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这一世。

吏部大堂内,吏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就跪了一地,正德皇帝端坐在一旁,身后两名大汉将军扛着块牌子,上头龙飞凤舞九个大字——“拖欠俸禄者豹房侍寝”。

马驮着他,渐渐远去,日暮苍凉,前程未卜。

说书人此时又说完一段,拍了止语道“且听下回分解”,便抛下一众伸长脖子的茶客大摇大摆地走了。座下不满地议上几句,声音也便弱下去。

红豆杉的包围中,两座无碑的坟冢并排立着,坟的周围盛开着成片的白牡丹,艳露凝香,千娇万态。牡丹可不似寻常野花,需有人看护。那白发苍苍的老仆,正修剪弱枝,见了二人起身一礼,随后知趣地退下。

副提举一听哈哈大笑:“你一衙役,连这都不知?那瑞佐身旁的译官宋素卿原是京城人士,至我司当日便送了提举大人金缎一端、绸绢十匹、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

江彬别开脸,正德皇帝却拉住他,递了块青白玉的司南佩过去。江彬不怎么懂玉,但摸着也知价值不菲。汉代栻占之风盛行,司南形如小勺,可占卜,明朝仿的玉司南佩倒不少,江彬也常看到一些文人雅士腰间挂着,只不知正德皇帝此时送他,有何深意。

“今日可见着杨状元了?”

先看进士出身的读卷官挑出的三份一甲答卷,皆是文辞优美、字句工整、引经据典,但在正德皇帝看来,却是一纸空言,于是又亲阅了余下答卷。直到夕阳西下,正德皇帝才命人将江彬从他嫂嫂那儿叫了回来。

“乔尚书宽心,我定好好待它。”

若他记得不错,这都在山脉上。正德皇帝的唇划过他半边锁骨:“私矿。”

江彬倒不知有这一段,之前他见朱宸濠,还倒他精于算计、深藏不露……

那瓷瓶就如同一个了断,横在两人之间,端的是泾渭分明。

正德皇帝上了岸又不急了,拉着晕乎乎的江彬和一干被晃得内脏都移位了的内侍、锦衣卫乘马车去逛瓷都景德镇。

江彬见了仇瑛坐在院中背着太阳缝小袄,忽就泛起一股酸涩……

“库房在何处?我选个里料。”

江彬一怔,心道这身居高位的杨首辅,还要用这等数目的白银来拉拢他这个“佞幸”?

这位热衷于奉承拍马的延绥总兵,江彬向来不喜欢,只没想到他因玩忽职守被免官后竟会用这种手段来挽回局面,更让江彬不解的是,正德皇帝竟堂而皇之地收下了这份荒唐的“厚礼”。

江彬愣了愣。这锦衣卫指挥使,多由皇上亲信的武将担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在江彬身兼统帅一职时,还将这个权利交与他,可谓是锦上添花,再无人敢动他分毫。

几名并未受命的守卫面面相觑,钱宁虽已不似之前受宠,但仍为锦衣卫指挥使,即使无正德皇帝手谕,也怠慢不得,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若有差池,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担待不起。

吴杰愣了愣。这屠苏酒,是与家人同饮的。

“宁王虽不能来,但他传话说,会让人在元宵节那日送我百盏四时灯。”遥望了一眼内廷方向的乾清宫,“这灯啊可都是火点的!小者曰火,大者曰灾……”

江彬只好告别李时春一家,赶回京城去陪那饱受相思之苦的“怨妇”。

翌日,两人站在鸡舍前,对着一旁刚落成的鸭舍面面相觑。

被戴了绿帽的朱宸濠一气之下扭头就走,当晚就让典仪去找吴瓶儿。典仪在说教了一通妇人之道后,吴瓶儿只回了句:“似乎与吴太医有染在先的,并非妾身……”

正德皇帝走后不久,吴杰在床上睁开了眼,却见一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守在边上。小丫鬟银盘脸,桃花眼,见吴杰醒了抿嘴一笑道:“王妃命奴婢给吴太医熬了醒酒汤,奴婢这就去取。”

“皇上又要巡幸?”

皮薄馅儿多的宁王大人明白自己又被吴杰言语轻薄后,颦眉就要发作,却被吴杰趁火打劫地自身后抱住了。这久违的熟悉的气息绕得朱宸濠有些恍惚。犹记得那一夜,正是身后之人带着熟悉气息的拥抱,令那往昔里最难熬的雨爷变得不再那么漫长。

“鄱阳湖!”小兔子蹦跶累了,停下来拉着吴杰袖子恳求。

“你也曾说,兔死狗烹。”

江彬回了自己的宅院——正德皇帝赐予的义子府。江彬没有坐轿子,走到一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勾着那惨淡的回忆渗进江彬心里,这潮湿,无法沥干,却也找不到宣泄的途径。江彬从未觉着如此无力过。那一日,满靴泥尘的王继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若真能如此”,可如今,这手已冰冷,被自己亲手入了火,真正的挫骨扬灰……

外头未曾间断的号哭声中,阴云渐渐积聚,将如血残阳遮得看不出端倪。潇潇秋雨很快便会将这一场哀鸿遍野的杀戮冲刷得不留痕迹,只秋风穿透残垣时的呜咽,久久萦绕不去。

正德皇帝笑了:“我道阳明先生不也曾深信朱子的‘格物致知’,连‘格’了竹子七日后方悟圣贤之言亦有差池?知行合一大抵如此,先生要我明赏罚、量情法、重纲纪,总先要允我有为己之心,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可己,方能成己。”

江彬深深一拜,却知已无退路。

两旁的宫灯将朱宸濠脸上染了一层青黄的铜色。许久,方点了点头。于是张锦让人取了段烛,点燃了将蜡丸靠近。蜡丸渐渐融化,一滴一滴的蜡油滴在地上。须臾,融了半边的蜡丸里露出了一角白。张锦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成一条的纸片抽出来,刮去上头的蜡,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细看那所谓的“密函”,看着看着,脸色便变了。

伙计拿了打赏去了,片刻后,便引来一位风度翩翩、相貌堂堂的儒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