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答道:“昨日有雨,老爷估摸着你逃不多远,又沿途问了人,这才寻到的。”

马车才出城门,到苏州府还有七八天距离,薛纷纷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了片刻身旁响起平稳呼吸声,她偏头望去,见傅容已经就着姿势睡着了。

孔知秋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忍了又忍还是将心底话道了出来:“纷纷从小被我娇惯坏了,可能比平常姑娘骄纵蛮横了些……百川你年长她许多,有些事别太同她一般计较,权当小孩子玩闹罢了,若是可以,凡事能否多让着她些?”

薛纷纷大约能猜到他是何意,脸蛋腾地一红,想也不想地摇头:“没带!”

薛纷纷想的很简单,一定是因为她以前跟六哥走的太近了才会如此,若是离得远了,说不定便会改变这种局面。

闻言薛纷纷扭头便往屋里走,不多时重新出来将一团白花花的纸屑塞在他手里,“给你!”

便见屋里薛纷纷懒怠地缩在八仙椅里,任凭莺时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地,急得莺时以为小姐受了什么委屈,正卯足了劲儿地开导她。一抬头对上薛锦意目光,跟见到救星似的,“六少爷您来了,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闷闷不乐的,您快来给看看吧。”

傅容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两人唤了声:“傅容见过岳父,岳母。”

何清晏略带腼腆地笑了笑,“不瞒姑娘,在下认路的本领较差,初到陌生地方,担心走丢了为大家添麻烦。”

大福船停靠在码头,人在跟前显得无比渺小,船身高大如楼,共有四层。船舷饰以龙纹浮雕,盘旋卧于两侧,栩栩如生。沿着楼梯登船,便见船上更加开阔,朝运河远处望去,天地衔接一处,好一幅辉宏景象。

傅容撩开衣摆屈膝单腿跪地,“臣不敢。”

傅容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刻亦不阻拦,只陈述道:“我已让人罚了春华。”

“莺时。”薛纷纷动了动手脚,已经不似刚起床时僵硬酸麻,她仿若没听见傅容问话一般,“我想喝姜茶了。”

路过傅容身边时,他敲了敲桌案一角,“这是谁的药?”

薛纷纷从季夏手里接过巾栉,动作微顿,面容略带苍白,“她惹我不高兴了。”

当晚傅容不例外地继续睡在书房,这两天倒春寒,下了两场雨后天气愈阴冷,薛纷纷体寒,夜里甚至要抱着手炉才能入睡。

“哦。”薛纷纷低低地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去书房了?”薛纷纷显得比她还要诧异,说完连忙虚掩住嘴,眼珠子游移不定,“我什么也没说。”

输人不输阵,她站在矮榻上努力跟傅容平视,“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哪样?”

“我娶过妻,并且年纪大你许多。”提起这个话题,便有几分复杂况味。

话音将落,一袭深青色暗地织金道袍出现在左侧,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人高大挺拔,颀长身躯巍峨屹立,五官深刻,深不见底的乌瞳静静盯着她。

正室房门忽被拍得震天响。

饭饭向其余三人投去求助目光,谁想那三人十分默契地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

紫禁城里那位不知怎么想的,许是日子过的太舒坦居然起了做媒婆的心思。指点谁不好,偏偏是她。

回到巡抚府上时傅容仍旧未归,倒是巡抚夫人拉着她话了一个时辰的家常。薛纷纷最不善于应付这些,好不容易从正堂回到屋中,便见八仙桌上摆放着一把十字弩,正是傅容今日在军卫所用的那把。

她咦了一声上前,问留守在府里的季夏道:“这是谁送来的?”

季夏答道:“是军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将军的意思。”顿了顿又问:“小姐不是同将军一块出门的,怎的只您一人回来?”

提起这个薛纷纷便郁卒不已,“他就顾着那些军事了,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自己留在那儿有什么意思,跟个雕塑似的。”

如此一通抱怨,想来积怨已久,现下被人问起一股脑儿地全抖搂了出来。

季夏讪讪,只好安慰:“这……听说是皇上旨意,将军也是不得已才……”

“这才多久,你就帮着他说话了?”薛纷纷睨她一眼,不满地哼了哼,拿起桌上十字弩左右看了看。“无缘无故地送这个回来干什么?”

不得不说今日傅容手持十字弩,将那士兵钉在靶子上的情形实在霸气,跟平常他纵容自己的模样截然不同。这东西当真有那么大威力?她拿在手中掂量一番,弩身稍重,箭槽里还有几支尚未射出的箭矢,正欲抽出一支探看究竟,便听季夏急慌慌地唤了声“将军”。

她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去,高大身影已经向她走来,“放下!”

从未被人如此严厉地训斥过,薛纷纷把十字弩拿在手中放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原处讷讷道:“我只是看一看。”

然而傅容面露森色,伸手从她手里夺过十字弩,语气不悦,“这东西不适合你。”

弩里露出半截被薛纷纷抽出的箭矢,傅容手下动作没轻没重,一时顾及不到她,尖锐箭头正好划在她手心。

疼痛下一瞬从掌心传来,薛纷纷抿唇将手背在身后,握紧了拳头,抬眸对上他目光:“那将军觉得什么才适合我?刺绣女红还是琴棋书画,或者你觉得把我养在闺阁才是最适合不过的?”

许是傅容也觉得态度过于严厉,将十字弩放在桌上缓和了语气,“今日确实是我疏忽你了,若是你想出去,明日我有空闲,可以带你到街上转转。”

“不用了。”薛纷纷只觉得手心濡湿黏腻,想必流了不少血,偏偏仍旧嘴硬,“我今天跟莺时已经出去逛了一圈,还吃了许多好吃的,不用你陪。”

傅容让人把东西送回来是别有用意,因为武库兵器普遍不精,用着极不顺手,今日这把十字弩是最为普通的样式。他打算回来好好查看其中构造,然而还未进屋便看见方才那一幕,薛纷纷眼睛对着望山,不知缘何竟让他心头一悸。

那是用来瞄准的准星,素来只有敌人的身影出现在其中,难以想象里面若是她会如何。

薛纷纷已经跟着季夏进屋,方才季夏站在两人身后,将她手上受伤看得清清楚楚,在心头为小姐捏了把汗,偏偏她嘴巴严得很,端的是一声不吭。这会儿好不容易坐在床榻上,季夏摊开她手掌一看,掌心血迹模糊一片,更有不断往外冒的趋势,看得她心疼不已。

“小姐怎么就不说呢!”她又急又气,连忙去找纱布和止血药来。

薛纷纷嘴巴闭得严实,模样倔强的不行,“不想说。”

莺时得知后忙打了热水来,给她把伤口清理干净,季夏在一旁上药,把刚才情况跟她说了一遍,直听得莺时也跟着跺脚,“将军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姐也是的,凡事都爱憋在心里,真叫人急死了!”

“说了又如何,让他愧疚后悔吗?”想必是忍痛忍的,薛纷纷眼眶儿泛红,“我才不稀罕。”

季夏给她缠纱布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弄疼了,恨不得将她手掌裹成个粽子才甘心,好在被薛纷纷及时阻止。

薛纷纷另一只没事的手捏着她下巴调笑,“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季夏嗔了她一眼,“人家替小姐难受还不成吗?”

“当然成。”薛纷纷半个身子倚在床头,抿起浅淡笑意,“既然这样,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当天傅容回来后又去了隔壁耳房,一心专研那把十字弩,直到戌末廊庑悬灯昏昧,月色迷蒙才回到卧房。屋内只燃了盏小灯,悄无声息,想必人早已睡下。

他洗漱后走入内室,果见床上一个小小人影躺在内侧,身上裹着薄毯,只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大抵今日语气确实重了,傅容心中如是想到,不如等明日醒来再同她赔不是,小丫头脾气又倔又臭,想来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事实证明,情况远远比他想的还要艰难。

翌日一早天泛鱼肚白,晨光熹微,不过才辰时初刻,傅容已经准时醒来。他坐起身习惯性地往身旁一看,便见床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薄毯,不见薛纷纷人影。

傅容微怔,从未见那丫头起早过,今日是怎么回事?

正欲起床到屋外探看,行将站起却从身上掉下来一样东西,白纱布躺在地板上,上面还有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