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嫂似是而非,半晌无语。

她轻轻地说,走吧。

第二十九章

看到父亲桌上那个斩人木牌,陈冰如傻了。切既成事实,不可变更了。陈冰如第个念头就是马上进牢,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登高。她不能让登高蒙在鼓里,就算死,登高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天终于亮了,却是阴风扫地的坏天气,先是冷得厉害,接着便下起了大雪。硕大的雪花随着狂风,吹进牢房,让里面的人们都瑟缩发抖。登高说,来,我们唱支歌吧,不能这么干冻着。谭福民强睁开眼睛,嚅嗫着问,登高,唱什么?登高说,我们就唱诸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歌儿娘啊娘去干啥,好不好?谭福民说,好,就唱它。登高带头唱道——

下晌落黑前,来宝把大车赶进了诸城。按鲁氏的要求,来宝把车赶到县衙门口。鲁氏下了车,直接扑向二门,咚咚咚地敲响鸣冤鼓。衙役见鲁氏是富家打扮,不敢怠慢,堆着笑脸说,这位老太太,你有什么事呀?鲁氏白了衙役眼说,叫你们陈小姐出来,我有话说。过了会儿,衙役出来说,小姐在里面,让你进去。

望九州沃土,禾枯花凋,

撤了饭桌,登高吩咐套车,亲自陪着井改子赶往田家庄。从旺兴到田家庄是五十里路程,马车最快也得走三个时辰。路上,井改子兴致很好,不停地和登高说东说西。登高也很随和地回应着井改子,并不时伴以爽朗的大笑。井改子感慨地说,母所生,真是不同啊。登高说,我和登科其实很像,只不过我们各为其主吧。井改子说,官府能用登科这种人,说明官府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说实话,这年下来,登科,弄了不少钱,可他只是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是品大员,那还不得挖地三尺啊?这样的官府,能为老百姓做事吗?大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哪。登高说,对,谁都不信,所以,我们革命党才要起来造反,才要不惜『性』命去它它。井改子看了看登高,半晌才说,要是这样,我也赞成革命。如果说田家庄这笔钱能要回来,我捐半给你,支持你去闹革命。登高说,好,本来这里就有我们的钱,是登科从和尚手中抢走的。可惜了和尚,死得惨啊!井改子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登科真能下得了手,他连自个儿的妹夫都不放过。登高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说,疯了,为了名利,很多人都疯了。可是,他们都忘了,与我们海之隔的日本人正望着我们磨刀霍霍,正筹划着瓜分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资源,奴役我们的国民。杀人刀已经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要尽快清醒啊,再不醒来,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六岁红看了看陈冰如,几天不见,这女人瘦了,下巴尖得可以舂米,眼睛大得低头就能掉下来。脸『色』苍白,像是宣纸糊的,原来盈盈握的蛮腰儿,现在更是细的可怜,来阵大风能把她刮到济南去。六岁红说,哟,这不是陈小姐吗?为谁憔悴得如此厉害啊?有回报吗?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可不值当,别忘了你可是千金小姐,丢人丢大了,嫁不出去。陈冰如笑,指了指红木凳子说,坐下讥讽,省些力气呢。六岁红也不客气,身子扭,两腿就盘在了椅子上。六岁红说,请我来,有什么指教?说吧。陈冰如也坐到桌前,看着六岁红,由衷地说,真漂亮。六岁红笑了笑,不无调侃地说,陈小姐,我长得漂亮,可赶不上你干得漂亮。陈冰如说,六岁红,你别误会,我请你来六岁红说,哟,我还没感觉到我是你请来的,有用绳子绑着请人的吗?陈冰如说,如果下人有不到之处,我替他们向你道歉。六岁红说,道歉就不必了,我想让你归还我的自由。陈冰如说,你看,来都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聊聊呢?六岁红说,我对杀人没有兴趣,可能聊不到起去吧?陈冰如说,话可别说得太满,杀别人你可能不感兴趣,要是杀登高,你不会无动于衷吧?六岁红惊,失声问道,什么?要杀登高?陈冰如说,对呀,怎么?坐不住了?坐不住了你可以站起来,遇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会心慌的,我能理解。我也坐不住,毕竟登高曾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我必须坐得住,原因你清楚,登高是『乱』党,犯这种罪是要灭族的。我直觉得奇怪,你难道不知道革命的后果吗?你不想要你们郝家班了吗?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你父亲,你这是不孝啊。六岁红说,你时时刻刻想着你父亲,你很孝顺,是吗?六岁红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停了会儿又说,也是,凡是给清廷做鹰犬的人,主子都会丢根肉骨头,想必鹰犬的儿女也会有口肉吃。怪不得你比别人长得好,原来从小是吃肉骨头长大的,与众不同呢。陈冰如又是笑,和风细雨地说,好了,我们就不斗嘴了,我还没吃饭呢,起吃吧,好不?六岁红说,好啊,正饿着呢,有什么好吃的,端上来吧。陈冰如拍拍手,丫环把几个食盒端上来,摆放在桌子上。六岁红看,四个菜,个素汤,还有米饭和馒头。六岁红也不客气,抓起馒头就咬,搛起肉片就往嘴里塞,那副吃相,堪比男人。六岁红吃得快饱了,忽然问,有酒吗?陈冰如说,有啊,来点儿?六岁红说,无酒不成席,有就拿来嘛。陈冰如再次拍拍巴掌,让丫环上了酒。陈冰如把酒倒好,对六岁红说,来吧,我们干个。六岁红不说话,端起杯子,把酒干了。陈冰如说,你这个人,挺『性』情的,可是你想过没有?没了生命,『性』情是什么?六岁红望着陈冰如,冷笑着说,没有『性』情,要生命干什么?陈冰如给六岁红倒上酒,然后抬头望着六岁红说,我想不通,你刚刚认识登高不到两个月,怎么可能变成了个铁杆革命者?你是冲人还是冲着革命?我自从见了你就直在想,登高和革命哪个对你诱『惑』更大呢?六岁红把酒喝了,又夹了块肉放在嘴里,边吃边说,都大。见陈冰如正望着自个儿,六岁红又说,我这个人做事不会盲目,这点,你要跟我学着点儿。六岁红也给陈冰如倒上酒,拱下巴说,你把它喝了,我告诉你个秘密。陈冰如笑,真的把酒干了,然后把酒杯亮给六岁红看。陈冰如说,说吧。六岁红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爱登高?不等陈冰如回答,六岁红便替她做了回答。六岁红说,其实你没意识到,你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个儿。你爱你父亲的官职,爱你的千金小姐身份,爱你倾城倾国的美貌,仅此而已。陈冰如说,你说我没爱过别人?六岁红说,对。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凶残下去了,却不料,登高下山不久,卢大头忽然觉得分外寂寞,他无心料理青龙潭的各项事务,整天烦躁不安。后来他干脆把山寨托付给二寨主,自个儿乔装打扮下了山。在青龙潭下的十字路口,卢大头再追问自个儿,我这是要去哪儿?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漫无目的地走了头晌,才发现自个儿到了新生庄。卢大头不敢贸然进庄,绑架登科的事情刚刚发生不久,万叶家人报了官,那可是大麻烦。这里望无际,都是平原,动起手来他肯定吃亏。卢大头在庄口站了半晌,又折返回通往青龙潭的大道。事有凑巧,刚走了十几里,还没到后王家庄,便在个山脚下遇到了伙调戏『妇』女的公人。路见不平,卢大头断然出手,不想,救下的却是登高的妹妹知秋。这嫚子长得俊,短短路,把卢大头『迷』得腿都软了。卢大头从前三天两头进青楼『妓』院,算得上阅人无数,却没见过知秋这样的玉人儿。听知秋说话,就像在巡抚衙门听人抚琴,硬是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卢大头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比绑票更来劲儿的事情,如果这辈子能和知秋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小日子,就是被官府凌迟处死,也他娘的赚了。卢大头思前想后,能接近知秋的唯方法,就是追随登高少爷,与他起闹革命救中国。有登高这个革命同志在,卢大头总有机会接近知秋,日久生情,也许就是段天赐的姻缘。

陈冰如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线装书,步步走向灶房,她知道,这时,灶房肯定有几只茶壶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也许有只正好没开,陈冰如想,本小姐哪壶没开提哪壶,我就要和你们拧着干,看看谁死得更快些。哼!

知秋大步走向旺兴,她想回头向卢大头招招手,可是,她的心里似乎还有个知秋,固执地说,不要回头,如果你回了头,恐怕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知秋觉得奇怪,明明是喜欢和尚的,怎么会对卢大头感兴趣呢?

何黑子叫了两声老爷,忽然想起了路上做好的打算,他也不急了,屁股坐在店墙下的条凳子上,不高不低地说,老高,来碗茶水。

天天想着盼着,登科还是没来。屈指算算,登科刚刚走了十天,可这十天,分明就是十年。桂珠儿觉得日子过得就像没下盐的清汤,淡得嘴里都要长草。她凄怆地想,和田二浪过的那七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桂珠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天哪,天天过的日子,如今想想都后怕呢。

想到这层,六岁红的心狂跳起来。介戏子,能和叶少爷并驾齐驱,就算起绑赴法场,又当如何呢?个字,值。唱了十几年戏,六岁红知道信任的分量。这比命还珍贵,比命还难得。六岁红说,叶少爷,万官府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怎么办?跑吗?登高说,不,我不会跑。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就是我的榜样。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事情的另面。旦走漏了风声,清『政府』会疯狂镇压诸城县的革命行动。倘若既成事实,就要有人牺牲。登高清楚,诸城县如果只杀个革命党,那就非他莫属。道理很简单,如果定要有牺牲,就要牺牲他这个革命的带头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第十章

陈世林掀开轿帘,见是女儿,便招手让她上轿,让轿夫继续前行。个衙役打着铜锣,在轿前开路,那种威严的锣声,提醒着诸城居民体回避。

他年赴泉底,抱恨鬼亦知。

知秋不说话了,但泪水又流下来,知秋倔强地抹把,再抹把。知秋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有人在眼中塞进把沙子。知秋绝望地想,是大哥往自个儿的眼里塞了沙子,大哥就是不让人安生,大哥不是好大哥,看他那个绝情的样子,妹子哭得像个泪人,他都无动于衷,哼!知秋暗下决心,今个儿妹子要好好和你闹闹,你不顾兄妹情分,那就别怪妹子以小犯大了。

来宝平时和登高要好,听鲁氏下这样的命令,两头看看,并不动手。何黑子是鲁氏和叶福清的心腹,执行东家的命令直不折不扣。何黑子拉住登高的胳膊说,大少爷,请你出去吧,免得伤了和气。登高虽身为革命党,但这时候,他还是忘不了大少爷身份。黑着脸说,何黑子,你放肆!何黑子嘴上请登高原谅,手却不松,仍是拽着登高往外走。何黑子说,长幼有序,大少爷,你就别让下人为难了。

登高还想说话,丫环进来了。陈冰如接过丫环手中的细瓷瓮,掀开盖子,屋子里顿时香气扑鼻。陈冰如把满满碗鸡汤送到登高面前,柔柔地说,叶公子,天冷了,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吧。陈冰如口里吹着气儿,把细瓷瓮中的嫩鸡撕开,块块地送到登高碗中。陈冰如说,叶公子,快趁热吃,凉了会走味道。

但犹疑仅仅是刹那,登高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革命者的位置。历史是辆重车,大多数人都是乘车者。只有少部分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拼力拉车。历史就这样轰轰前行。登高注定是个拉车者,乘车再舒适,那也是别人的事。眼下,登高正拉着的这辆车,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车上盘踞着无数头饥饿凶残的老虎,它们都在贪婪地盯着拉车的人,随时都能吞噬拉车人的生命。登高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知道,革命从来都是从暴力开始的,革命者能使用暴力,被革命者同样能使用暴力。正常情况下,被革命者使用暴力的残忍程度会高出革命者许多倍。今天和这位如花似玉的陈小姐同案饮茶,也许片刻之后,自己就要死在陈小姐面前。

不用问,井改子就是那个窑姐儿。登高说,登科,你怎么和个窑姐儿弄块儿去了?登科幽幽地望着远方,叹息声才说,老大,窑姐儿也是人,也有向善之心。你身在局外,哪里知道井改子的好处。登高还想说什么,登科抢先说,行了,大哥,看在兄弟面儿上,就这么定了,把钱给井改子。她身子脏,她不在乎脏钱,也算各得其所。

和尚很好奇,他见左右无人,便歪着头,往院子里望。门内那面影壁很负责地挡住了和尚的目光,只能看到影壁上的梅花图案,旁逸斜出的枝条上,朵朵梅花开得正艳。忽然,和尚脑后旋起阵疾风,接着,声尖叫撞入耳鼓,和尚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原来是位十二岁的小姐,穿身旗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知秋悄悄地去了县衙。几个月不见,陈冰如苍白憔悴了许多。见到知秋,陈冰如也不惊讶,只是疲惫地笑笑,把知秋让进了悦来茶馆。知秋坐在二楼那间常来的雅间里,平静地喝着壶新到的秋茶。茶味儿很浓,喝在口中清香四溢。陈冰如说,找我有事儿?知秋微微笑说,没事儿,就是刚回来,有些孤单,找你聊聊。陈冰如说,你们叶家的人,我了解,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儿,你才不会找我。知秋打趣说,哦,叫你这么说,我们叶家的人都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是吧?陈冰如并不欣赏知秋的幽默,直截了当地说,说吧,让我做什么?我活该就是叶家的奴才,这辈子是躲不了了。知秋还是调侃着说,哟,冰如姐,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定要为我做点儿事情,你才罢休啊?陈冰如说,不是这样吗?这是惯例啊。知秋似乎在动脑筋,想了会儿才可有可无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把我二哥约出来,怎么样?我还真有点儿小事要找他。陈冰如说,你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知秋说,这事儿,我还是跟我二哥说比较好。陈冰如说,是不是手头儿没钱了?陈冰如从袖口里掏出张银票,往知秋面前拍,满不在乎地说,拿去,这是千两,够不够?不够我还有。陈冰如又去另只袖口里掏弄,眨眼,陈冰如又掏出了几张银票,摆放在知秋面前。

知秋怔怔地望着陈冰如,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毕竟不是路人,有些事,确实不能跟她深说。看她这样子,她还沉溺于县太爷千金的角『色』中,时半会儿拔不出来。知秋暗想,历史到了大转折阶段,还有这种糊涂虫独自做着春秋大梦,真是好笑。知秋又在责怪自个儿,靠这种人成大事,岂不更加可笑?知秋站起来,连句再见也不说,便下了楼。陈冰如在身后说,知秋,听我句劝,不要找你二哥,你们不是路人,就这样各玩各的,挺好。知秋略停下,回答说,谢了。

陈冰如没有告诉知秋,前几天,登科已接到朝廷旨意,即日出任济南知府。尽管局势动『荡』,登科依然雄心勃勃。知道消息那刻,陈冰如也曾备受鼓舞,她调动了切可以展现喜庆的表情,走到登科面前,她要提醒登科,履新之日,就是娶亲之时。不料,登科只给了她句冷冰冰的话:你来干什么?陈冰如愣住了,登科忘了前言吗?登科虽说识字不多,记『性』却好得出奇,陈年的谷子旧时的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的解释就是这小子要反悔。陈冰如不死心,明明白白地说,登科,我想在诸城成了亲,再去济南。登科故作惊讶地看着她说,你要成亲了?新郎是谁呀?登科又说,成亲好,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

羞辱和无助同时袭来,陈冰如绝望了!后来如何走出登科的小院,陈冰如茫然不知。家族的优越自身的高贵内心的渴望美好的未来情感的寄托如晚春的冰雪,刹那间已烟消云散。

最近几天,陈冰如总觉得身边有人,那人面目模糊,身血腥,离得近些,能感觉到袭人的阴风沁人肌骨。那是登高在找她索命,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任其宰割。陈冰如好悔,好怕,好凄惶,却没有任何办法解脱。陈冰如觉得自个儿在倒退,她退回到严冬,退进了个冰冷的世界。所有的衣物包括尊严,像枯叶般随风飘落,她变得丝不挂,无地自容。陈冰如自语,万念成灰日,销声匿迹时,罢了!

知秋监视登科时发现,每天晚上,登科用根竹竿做支撑,隔街进入兰花儿的住处,销魂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撑杆离开。知秋眼前亮,果断地决定,动手!

当天晚上,高英才『摸』进了兰花儿的住处。因为兰花儿不知情,高英才爬窗而入,竟把兰花儿吓了跳,她闪身钻到床下,不管天地地尖叫起来。不出所料,兰花儿的叫声惊动了对面,登科扑到窗前喝问,兰花儿,怎么啦?兰花儿还在尖叫,有贼进来了,有贼进来啦!登科怒吼声,撑杆飞身跳过两丈有余的街面,记摆莲腿,扫得高英才路趔趄,几乎摔到窗外去。高英才伸手『摸』枪,发现枪已脱身,滑到窗边的衣柜下,中间隔着登科,根本无法拿到。

高英才与登科徒手对峙,并不急着出手,而是死死地盯着他。此人能跳过几丈宽的空间,跳跃中还能出腿,可见武功不凡,轻易动手,势必会吃眼前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峙,以此给对面的陈继秀创造开枪的机会。

登科满脸杀气地扑过来,眼中的凶残,几乎把高英才扑倒。高英才不敢怠慢,冷静地与登科交手。自从走进江湖,高英才还没遇到过对手,可他刚过了两个回合,已招架不住,再有三五招,大有『性』命之忧。高英才只好死挡住登科,希望陈继秀赶快开枪。几招过后,高英才完全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不停地挨打,挨的都是致命的重拳。高英才的头脑开始『迷』糊,反应越来越慢。他在慌『乱』中抱住登科的大腿,嘴里含血大叫,快开枪!可是,对面迟迟没有枪声,高英才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登科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他用脚把高英才翻过来,确信他已没了呼吸,就狞笑着,向兰花儿走来。兰花儿眼睛黑,暗叫,完了。她的手猛地护住了小腹,她本能地告诉自个儿,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护好孩子。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希望。登科走近了,托起兰花儿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兰花儿的眉眼,又抚『摸』着兰花儿那头闪亮的青丝。登科说,你和这个人合伙骗了我。兰花儿说,没有我真的没有登科摇头叹息着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美的女人,却要死。登科点儿点儿地抓紧兰花儿的头发,再丝丝地用力。兰花儿逐渐感到了疼痛,是那种钻心的疼痛。兰花儿清楚地感受到,登科在下死手,她觉得自个儿灵魂正慢慢地离开肉体,走向冰冷的虚空。冰冷开始向全身扩散,牙齿在打颤,磕得咯咯直响。登科近乎亲切地说,哟,害怕了?你还知道害怕吗?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勾引野男人?你就不能本分点儿吗?你天不召男人,会死吗?你这个『马蚤』货,你这个该死的娘们,你是个十足的贱人。兰花儿哆嗦着挪向墙边,苍白的手指,似乎在乞求登科开恩,饶她命。登科不为所动,步步『逼』上来,手已伸向兰花儿的脖子。

砰!砰!砰!连三声枪响,登科停住脚,低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前胸。奇怪,什么东西竟然穿透了前胸,甚至撕出了几个血洞?好像有风钻进来,寒意袭人。登科慢慢转身,看到了自个儿的妹妹知秋,正举着个铁家伙,僵硬地对着他。知秋手中的家伙,前边有个黑洞,此时,正冒着缕黑烟,那股呛人的味道,很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登科说,知秋,你这是知秋没说话,泪水却流下来了。登科暗想,这个妹子,从小到大都爱哭,以后若是嫁了人,可怎么得了?哪个婆婆喜欢个爱哭的媳『妇』呢?登科忽然觉得头晕,刚有了晕的感觉,马上又变成了头昏,接着,又变成了眼前乌黑,登科的腿像被人砍掉了,身子歪,便重重地坐到地上。登科翻起眼皮,牢牢地盯住妹妹,他想说话,嘴里咸咸的,粘粘的,让他口齿不清。他不顾满嘴的血泡儿,结结巴巴地说,知秋,你对我用了暗器知秋知道,刚才那三枪,任何枪都足以要了二哥的命。她扔下枪,上前抱起二哥,把他的头贴在自个儿的胸前。知秋说,二哥,二哥呀,对不起,对不起呀。二哥,妹子也是迫不得已,谁让你是个呢。二哥,二哥,你挺住,你要挺住啊。陈继秀走上前,『摸』了『摸』登科的脉搏,对着知秋摇了摇头。知秋还在哭泣,还在自语,二哥呀,你见到咱爹咱娘,就说知秋该死,知秋杀了亲二哥,知秋是叶家的罪人!

知秋冷静下来,放开登科,『摸』了『摸』高英才的脉搏,高英才显然已经牺牲,手腕冰冷,没有丝温度。知秋扯下块床单,盖住高英才的脸,然后垂手肃立,满脸哀戚。过了会儿,知秋说,陈继秀,带上兰花儿,我们走。可是兰花儿不想走,她死死地抓着门楣,回头望着地上的登科和高英才。她有些奇怪,不是说只为了帮登科怀上孩子吗?现在怎么开了杀戒?为什么刹那间,切都变了呢?好好的登科,几声鞭炮般的响声过后,就变成了死人,天哪,这是谁在造孽?这是造了什么孽?

今个儿是晴天,日头很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知秋停住脚步,向四周望了望。后街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间接间的矮房子,把条大街塞得满满当当。谁家在炒菜,葱花爆锅的香味儿飘得满条街都香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枪声,没有人想到就在他们身边,刚刚发生了激烈的搏斗与死亡。诸城人和中国任何个地方的人样,对身外的事情不甚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门里的鸡零狗碎,忠实地秉承着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古训。个女人端着个铜盆出来倒水,看到兰花儿,很夸张地撇了下嘴。看得出她对兰花儿的鄙夷,也看得出她对知秋的敌意。知秋太出众了,无论是衣着,还是神『色』,都与诸城人不同。知秋向旁边避让步,轻轻地绕过那滩水,走进街口。再走几步,知秋将以她出『色』的步态,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忽然听到有人叫,知秋姑娘,能否借步说话?那人是知县陈世林。天不太冷,陈世林没着官服,身常见的长袍马褂。陈世林说,老夫没有恶意,就是想和知秋小姐谈几句。知秋说,是陈太爷,不知有何见教?陈世林说,知秋小姐可否赏脸,到悦来茶馆小坐?

茶馆就在前面不远,知秋走过去,上了二楼。掌柜见陈世林驾到,自然有些受宠若惊,亲自泡上茶,摆上点心,然后唯唯而退。陈世林从袖口里掏出个红包,慢慢地打开,竟是束女子的青丝。陈世林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的冰儿,她出家了。前日,她托人捎来了剃发,以示决绝。知秋说,也许冰如小姐出家才是归宿,她手上,可有革命党人的血,这些,别人能忘,我不能忘。陈世林说,知秋小姐,我告诉你个惊天的消息,去年秋,就是西历的10月10日,湖北武昌举行了起义,大获成功,成立了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出任湖北都督,今年,就是西历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大炮——就是你们所说的孙文当选临时大总统,大清皇帝退位,朝廷倒台了。眼下,江山是你们的,知秋姑娘,你还不知道这些吧?知秋眉头挑,严肃地说,这是必然。知秋再也不想说什么了,她起身下楼,只想着赶快回到广州,向胡汉民复命。

走下悦来茶馆的木楼梯,知秋的眼睛酸痛起来,她紧紧地捂着脸,踉跄着蹲下身子。嘶哑地说,大哥,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六岁红,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知秋的脑海里快速而轰鸣着,滚过了许多名字: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

知秋轻轻地站起身来,似乎忘记了此时是在诸城城里,俨若身处新生,当时秋日正炽,她闲极无聊,背着手跨出叶家大院,举目望,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还是穿着那件旧僧袍,趿着破鞋,正从街西扑踏扑踏地过来。知秋脸上『露』出丝笑意,停住脚,静静地等着。

可是和尚却直走不到近前,知秋便有些光火,该死的和尚,她还是像先前那样骂,你总是磨磨蹭蹭的,你就不能快点儿吗

知秋的声音有些异样,这让陈继秀颇为惊讶,没等开口询问,兰花儿便说,知秋,哪来的和尚,你骂谁呢?

知秋这才醒悟,旧事虽在眼前,却已物是人非。她勉强笑了笑,对兰花儿说,兰花儿,你不要倔了,你想后半生过好日子吗?看着兰花儿向她点点头,知秋说,那就别犹豫了,跟我们走吧。兰花无奈地说,闹到这个份儿上,诸城我是不能待了,走就走。

走出诸城,路变得异常宽阔。知秋看到,远处的田野,已滋生出片浓浓的新绿。知秋无限感慨地走在路上,表情异常肃穆。这年发生的切,犹如海啸般迎面扑来,何其悲壮。知秋似乎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屹立在历史的『潮』头,亲眼见证着历史的转折。辛亥年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大浪淘沙,留下的不只是金子,还有眼泪,还有阵痛。知秋可以抹掉眼泪,但阵痛却像根根钉子,深深地钉在内心深处。辛亥年在流血,大哥的血,和尚的血,许许多多人的血,汇成了条河。知秋的眼泪,慢慢地涌出眼眶。知秋知道,血也好,泪也好,最终,都会流成时间,在特定的环境中,化为永恒。

知秋下子有了好多计划,她要读书,要参加更多的革命活动,要把大哥的报纸办好,如果有可能,还要写戏。在旺兴,她看到了戏剧那种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力量,足以震撼山岳。兰花儿的孩子出世后,她还要教他很多道理,让他日后也走上革命道路,无论如何,不能步登科的后尘。

太阳徐徐升起,凝结在远方的雾霾,在慢慢地消散。天地逐渐澄澈,酝酿了个春天的生机,开始迅速地蔓延。

知秋兴奋起来,步伐格外矫健,她意识到,自个儿的每步,都在迈向个全新的世界,个生意盎然的世界。

血色辛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