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落黑前,来宝把大车赶进了诸城。按鲁氏的要求,来宝把车赶到县衙门口。鲁氏下了车,直接扑向二门,咚咚咚地敲响鸣冤鼓。衙役见鲁氏是富家打扮,不敢怠慢,堆着笑脸说,这位老太太,你有什么事呀?鲁氏白了衙役眼说,叫你们陈小姐出来,我有话说。过了会儿,衙役出来说,小姐在里面,让你进去。

天黑了,国亡了,夫死了,家没了!

撤了饭桌,登高吩咐套车,亲自陪着井改子赶往田家庄。从旺兴到田家庄是五十里路程,马车最快也得走三个时辰。路上,井改子兴致很好,不停地和登高说东说西。登高也很随和地回应着井改子,并不时伴以爽朗的大笑。井改子感慨地说,母所生,真是不同啊。登高说,我和登科其实很像,只不过我们各为其主吧。井改子说,官府能用登科这种人,说明官府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说实话,这年下来,登科,弄了不少钱,可他只是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是品大员,那还不得挖地三尺啊?这样的官府,能为老百姓做事吗?大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哪。登高说,对,谁都不信,所以,我们革命党才要起来造反,才要不惜『性』命去它它。井改子看了看登高,半晌才说,要是这样,我也赞成革命。如果说田家庄这笔钱能要回来,我捐半给你,支持你去闹革命。登高说,好,本来这里就有我们的钱,是登科从和尚手中抢走的。可惜了和尚,死得惨啊!井改子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登科真能下得了手,他连自个儿的妹夫都不放过。登高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说,疯了,为了名利,很多人都疯了。可是,他们都忘了,与我们海之隔的日本人正望着我们磨刀霍霍,正筹划着瓜分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资源,奴役我们的国民。杀人刀已经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要尽快清醒啊,再不醒来,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六岁红看了看登高,再看看登科和面前的酒席,脸『色』慢慢地冷下来。登高说,登科,你先回避下,我和六岁红有话说。登科连连说好,轻松地走出去,并让门口的捕快离开。登科说,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儿,滚远点儿。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凶残下去了,却不料,登高下山不久,卢大头忽然觉得分外寂寞,他无心料理青龙潭的各项事务,整天烦躁不安。后来他干脆把山寨托付给二寨主,自个儿乔装打扮下了山。在青龙潭下的十字路口,卢大头再追问自个儿,我这是要去哪儿?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漫无目的地走了头晌,才发现自个儿到了新生庄。卢大头不敢贸然进庄,绑架登科的事情刚刚发生不久,万叶家人报了官,那可是大麻烦。这里望无际,都是平原,动起手来他肯定吃亏。卢大头在庄口站了半晌,又折返回通往青龙潭的大道。事有凑巧,刚走了十几里,还没到后王家庄,便在个山脚下遇到了伙调戏『妇』女的公人。路见不平,卢大头断然出手,不想,救下的却是登高的妹妹知秋。这嫚子长得俊,短短路,把卢大头『迷』得腿都软了。卢大头从前三天两头进青楼『妓』院,算得上阅人无数,却没见过知秋这样的玉人儿。听知秋说话,就像在巡抚衙门听人抚琴,硬是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卢大头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比绑票更来劲儿的事情,如果这辈子能和知秋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小日子,就是被官府凌迟处死,也他娘的赚了。卢大头思前想后,能接近知秋的唯方法,就是追随登高少爷,与他起闹革命救中国。有登高这个革命同志在,卢大头总有机会接近知秋,日久生情,也许就是段天赐的姻缘。

安顿好井改子,陈冰如挽着登高,走向村外的小山包。初冬时节,山包上的刺槐都脱落了叶子,赤『裸』的枝条上,挂满了豆角状的果荚。风起处,果荚轻声爆裂,褐『色』的树种随风飘落,轻盈地钻进草丛。陈冰如想,来年春天,这些树种会发芽,会生根,再过几年会长成高高的大树。陈冰如的鼻子有些酸,甚至想流泪。树种都有明年,可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温文尔雅的男人,却要死在官府的屠刀之下。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不,井改子说得好,个男人如果不能为个女人回头,那绝不是男人绝情,而是女人笨。陈冰如想,个脿子尚且能把五尺男儿弄得神魂颠倒,我个官家小姐,为什么不能?说来说去,应该是方法出了问题。登科介草莽,都有缱绻柔情,登高位书生,难道是木头块?陈冰如忽然有恻隐之心,她想,不管怎么说,与登高也曾有过夫妻之缘,能救他,还是救救他。

知秋大步走向旺兴,她想回头向卢大头招招手,可是,她的心里似乎还有个知秋,固执地说,不要回头,如果你回了头,恐怕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知秋觉得奇怪,明明是喜欢和尚的,怎么会对卢大头感兴趣呢?

鲁氏前脚走,叶福清后脚就吩咐何黑子套车,直奔诸城。

天天想着盼着,登科还是没来。屈指算算,登科刚刚走了十天,可这十天,分明就是十年。桂珠儿觉得日子过得就像没下盐的清汤,淡得嘴里都要长草。她凄怆地想,和田二浪过的那七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桂珠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天哪,天天过的日子,如今想想都后怕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六岁红到伙房吩咐厨子,备了酒,割了肉,炒了几个青菜。她要好好地陪叶少爷喝杯,以了心中的夙愿。六岁红早就想通了,宁肯化蝶,决不空耗。她认定叶少爷不是个等闲之辈,她就算是竹篮打水,也要把水中的月亮捞上来。即使是看看,玩玩,再放回原处,那也值。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事情的另面。旦走漏了风声,清『政府』会疯狂镇压诸城县的革命行动。倘若既成事实,就要有人牺牲。登高清楚,诸城县如果只杀个革命党,那就非他莫属。道理很简单,如果定要有牺牲,就要牺牲他这个革命的带头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正『乱』想着,登科已经大步出来了。何黑子迎上去,斜着眼睛说,二少爷,上手了吗?登科冷笑声,骂道,老子上不了手,还是你家的二少爷吗?登科转身拐进篱笆后,哗啦啦地撒起『尿』来。何黑子想起前几天自个儿替二少爷跑腿时被李丑子痛骂的情形,忽觉气愤万分。他想都没想,就冲进李丑子家门,他要当面嘲笑下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不是不稀罕钱吗?不是二少爷算什么东西吗?怎么二少爷两个龙洋扔过去,裤带就松了呢?

陈世林掀开轿帘,见是女儿,便招手让她上轿,让轿夫继续前行。个衙役打着铜锣,在轿前开路,那种威严的锣声,提醒着诸城居民体回避。

登高越想越激动,兴之所至,到房里拿了纸笔,挥毫写下首五言绝句:

知秋不说话了,但泪水又流下来,知秋倔强地抹把,再抹把。知秋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有人在眼中塞进把沙子。知秋绝望地想,是大哥往自个儿的眼里塞了沙子,大哥就是不让人安生,大哥不是好大哥,看他那个绝情的样子,妹子哭得像个泪人,他都无动于衷,哼!知秋暗下决心,今个儿妹子要好好和你闹闹,你不顾兄妹情分,那就别怪妹子以小犯大了。

第六章

登高还想说话,丫环进来了。陈冰如接过丫环手中的细瓷瓮,掀开盖子,屋子里顿时香气扑鼻。陈冰如把满满碗鸡汤送到登高面前,柔柔地说,叶公子,天冷了,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吧。陈冰如口里吹着气儿,把细瓷瓮中的嫩鸡撕开,块块地送到登高碗中。陈冰如说,叶公子,快趁热吃,凉了会走味道。

登高对陈冰如更加刮目相看。不愧是官家闺秀,头脑不俗嘛。番话说得句句在理,体贴入微,让人感动哩。登高越是看重这位陈小姐,越是谨慎小心。他故意引而不发,又去慢腾腾地喝茶。

不用问,井改子就是那个窑姐儿。登高说,登科,你怎么和个窑姐儿弄块儿去了?登科幽幽地望着远方,叹息声才说,老大,窑姐儿也是人,也有向善之心。你身在局外,哪里知道井改子的好处。登高还想说什么,登科抢先说,行了,大哥,看在兄弟面儿上,就这么定了,把钱给井改子。她身子脏,她不在乎脏钱,也算各得其所。

可那几天,锦鲤也帮不上忙了,知秋见了锦鲤也不开心。知秋心里有了个难解的结。这个结就是和尚。这个臭和尚油盐不进,对他说百遍她喜欢他,可是他像个石像,居然没有点儿反应。和尚也不是小孩儿了,就算他长在庙里,也不会不懂男女之事吧?知秋不信和尚每天看着来庙里烧香拜佛的红男绿女会不长凡心。

当然,陈冰如的眼光是复杂的。知秋看到了丝惶『惑』,丝犹疑,还有丝无奈!知秋暗想,这个冤家,算是和叶家干上了。想归想,知秋脸上还是挂出了笑容,没有勉强,没有讨好,而是副真诚的模样。知秋说,冰如姐姐,我来看看你。陈冰如说,看我怎么不进去?知秋说,我没来过这里,有些怕嘛。陈冰如说,哟,看自个儿的嫂子,怕哪门子啊。

陈冰如说着话,上来就拉知秋的手。陈冰如的手很冷,有股阴气直往知秋的心里钻。知秋暗想,这人,阴得过分了,所以才这样冰冷。知秋却说,冰如姐,我早就想来看你了,直没得空,你不怪我吧?陈冰如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还歪着头看了看知秋的眼睛。陈冰如说,好妹子,你说的可是真心话?知秋说,你看我像在说假话吗?陈冰如说,那是,我妹子是最真诚的,不会说假话。两人手拉着手,起跨进了县衙大门。拐过宽宽的天井,穿过两道考究的月亮门,进了后衙。后衙是县令家属的宅第,十分清幽。堂前雕梁画栋,有群麻雀正在青石板地上寻食,看到来人,便仓皇逃走。陈冰如说,你看这些家伙,天天找我要食吃,不给就吵个没完。知秋说,你心善,不找你找谁?陈冰如便停住脚,盯着知秋说,哟,我这妹子今个儿是怎么啦?嘴上抹蜜了吗?

进了陈冰如的闺房,知秋好奇地东张西望。房里最多的是书,还有好些画儿。知秋最喜欢的是幅唐伯虎的琴士图,上面画着个仕女,正斜抱着把琵琶,为位官人弹奏着曲子,画屏苍松蕉叶昏红的落日,让知秋好生惆怅。知秋说,这画真好,很贵重吧?陈冰如淡淡地说,妹子,找姐姐来,不是说画的吧?有什么事,说吧。知秋说,姐,啊不,嫂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呀。陈冰如叹息声,轻轻地搓着手,过了会儿才说,我当然知道你要说什么,唉,你大哥太固执了,这样下去,他会有『性』命之虞。知秋的心顿时揪紧了,她想哭,可是,面对着陈冰如不知底细的眼光,她把泪强忍回去,再把悲戚的表情换成温和的笑意。知秋说,冰如姐,你救救我哥吧,这时候你不出手相救,还有谁能救他呢?陈冰如说,傻妹子,你这样想,登高不定这样想,他说不定还以为这切都是我做出来的呢。可是你想想,登高要是不闹革命,我能给他罗织个革命的罪名吗?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这道理,大家都懂吧?知秋说,是的,我大哥这个人,平时就是固执,可这次,他也应该有了教训,也应该知道谁才是能救他出水火的人了,是吧?陈冰如笑了,边笑,边伸出只手,轻轻地捏了捏知秋的脸蛋儿。陈冰如说,妹子,你大哥有你这样的妹妹,也是他的福气。这样吧,我去找我父亲谈谈,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谁让你是我小姑子呢,你来了,不说话也有面子。知秋忽然酸了鼻子,再也止不住眼泪了。知秋拉着陈冰如的手,哽咽得说不出个字来。陈冰如动了恻隐之心,先是冷着脸坐在旁,后来见知秋哭得可怜,就抽出掖在大襟上的帕子,替知秋揩了揩眼泪。陈冰如说,知秋,你坐会儿,我去找父亲说说看,你今个儿别走,我晚上请你吃涮羊肉,这几天,东来阁来了批肥羊,味道好极了。知秋听话地点头,鼻音很重地说,嗯。

父亲正在书房中写文书,线日光透窗而入,照在父亲身边的书堆上,那堆书便明亮起来,像堆玉器。陈冰如没说话,而是先给父亲的茶杯里续了水。水是刚烧开的,滚烫,浇在茶杯中,泛着柔和的水花儿。热气慢腾腾地升上来,在日光中闪动着淡蓝的光芒。父亲的脸上,洋溢着股滋润的亮光,让陈冰如看得十分感动。父亲就是这样,看到父亲,就等于看到了主心骨。陈冰如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笔走龙蛇。过了许久,父亲写完了文书,才慢慢地扭过头,平淡地问,有事?陈冰如说,也没什么大事,爹,知秋来了。父亲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陈冰如,反问句,知秋?她来干什么?似乎又知道知秋的来意,暗自点头说,哦,是该来了。陈冰如说,爹,你看这事还有解吗?父亲说,怎么说呢?按理说,这种谋反的大罪,没解。可是,当下的朝廷,凡事都有个二三,没准儿还有四五六,这个父亲就说不准了。陈冰如有些急躁地看了看父亲,尽量耐心地说,爹,你不要云山雾罩地搪塞,说清楚点嘛,到底能不能救出人来。父亲说,那要看谁来救。陈冰如说,我就是让你救。父亲说,救人有几种,是病人,有才必救;二是穷人,有德必救;三是犯人,有救必救。你说,登高是哪种啊?陈冰如想了想,紧张地说,他算有才吧?父亲说,可他的病却是绝症,没得救了。陈冰如变了脸,盯着父亲说,爹,你是说父亲却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陈冰如还想说什么,父亲已经紧闭双眼,再也不想开口了。陈冰如只好退出来,步三回头地往自个儿的睡房走。

陈冰如知道,问题严重了。原本直生登高的气,恨不能马上掐死他。可是得知登高将死,陈冰如的气马上就化成了怜惜和后悔。为什么没好好地对待登高呢?为什么还想方设法地要搞死他呢?现在好了,登高不死也得死,想活也活不成了。唉,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个悔字,能把任何个人害死。陈冰如慢慢地跌坐在回廊的石板凳上,眼神垂落在旁边的水池中。那群锦鲤正在追逐着嬉戏,不时翻起朵朵好看的水花。鱼儿的快乐,恰恰勾起了陈冰如的悲伤,她的眼泪滴滴地落下来,掉在清澈的水中,鱼儿以为是食物,纷纷过来抢夺。陈冰如的脑海中冒出句诗来:鱼儿不知奴心事,大悲之下枉夺食。

想想父亲刚才的话意,是很深呢。父亲什么不懂?父亲说的事,哪件不是对的?这次,父亲说登高没救了,可能就是没救了。父亲在官场上混迹良久,应该知道谋反这趟浑水到底有多深。登高的事,父亲不会不想,事关陈家的后世兴旺,父亲能不动心思?父亲肯定多方奔走,连连碰钉子之后,才下了如此无奈而残酷的结论。这能怪谁?千怪万怪,都得怪登高自个儿。登高啊登高,你总是如此的自负,你以为叶家家大业大,没人能够奈何得了你,可是,在堂堂的大清朝面前,你们叶家算得了什么?就是诸城县又算得了什么?恐怕山东省也不算什么。当初清军入关,区区十万人,竟能横行天下。大清就是大清,得天下是天意,岂是群只会纸上谈兵的革命党人能够战胜的?

直到这时,陈冰如才发现,就算自个儿责怪登高,她的内心也不能接受。登高还是那么伟岸,还是那么满身都透『露』着尊严。陈冰如揪着自个儿的头发,时心如刀绞,难过得泪水直流。想到不久后,登高就要死去,陈冰如的心碎了!

回到自个儿的房间,看到知秋还在流泪。陈冰如说,好妹子,别哭了,我们现在商量下,除了我这里找找门路,你们还有什么办法?知秋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家里的钱,都让大哥用完了,地也卖了,就剩下座院落,家里不住吗?再说,卖房子,大哥也不会同意。冰如姐,我不想让大哥不开心,他要是伤心,我们救他干什么?陈冰如说,行,我知道了。不行的话,我明天去趟济南,好歹我还认识几个人。知秋起身跪在地上,对着陈冰如磕了几个头。知秋说,冰如姐,你们是有感情的,你不救他,谁救他呢?陈冰如也红了眼圈,她拉起知秋,边替她拍着膝盖上的灰尘边说,傻妹子,真是傻妹子呀。

第二天,陈冰如拉着知秋去了济南。进了城,她们连饭也顾不得吃,直接去了巡抚衙门。陈冰如求见山东巡抚孙宝琦,被两个蛮横的门人拒绝。门人说,孙大人不在,有事你们过两个月再来。陈冰如说,我是孙夫人的干女儿,让我见见孙夫人也行。门人说,早为什么不来?夫人前几天回浙江了,过了年才回来。陈冰如失望地望着省府大门,拉着知秋怏怏而退。

路上,知秋都不说话。走到大槐树路口的王记老店门前,知秋停脚不走了。陈冰如拉知秋下,知秋倔强地甩手,几步走到墙根,蹲了下来。陈冰如左右看看,着急地说,妹子,个姑娘家,蹲在路边实在不雅,快跟我走,我们去吃大饼。知秋干脆把头埋在臂弯里,声不吭。陈冰如也蹲下来,抚『摸』着知秋的手臂,轻声说,知秋,没事,路不通,再走路,天无绝人之路,不要闹了,我们先吃饭去。知秋站起来,恨恨地望着前方。陈冰如说,走吧,告诉姐姐,你想吃什么?知秋说,吃你。陈冰如似乎没听懂,问了句,吃什么?知秋说,我想吃了你,听清了没有?陈冰如大吃惊,望着知秋,半天才喃喃而语,你说什么?知秋顿时爆发了,她几乎要跳起来,指着陈冰如的鼻子说,姓陈的,你把我大哥弄进牢里,你舒服了,你好受了,是不是?都说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点儿恩情都不讲?你什么良心啊?陈冰如像看着个陌生人样看着知秋,句话也说不出来。知秋说,看什么看,我告诉你陈冰如,要是我大哥死了,你也活不成,我会把所有的革命党都领到诸城,我要亲手整死你,我发誓,定要亲手整死你。陈冰如试图安抚知秋,她柔和地说,知秋,你听我说知秋不管不顾地说,我听你说什么?我什么也不听,我只想知道,你怎样救我大哥,救不出大哥,我和你没完。

陈冰如气得转身就走,她走得没了章法,连撞了几个人,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站在那里想了下,又返回来,拉着知秋,也不顾知秋又叫又跳,直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见知秋还在狂躁之中,陈冰如猛地出手,打了知秋个耳光。陈冰如大叫声,叶知秋,你还知道自个儿来干什么吗?知秋愣住了,她捂着脸,嘴唇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陈冰如。陈冰如的脸上有愤怒,但也有强烈的悔意,眼睛中的苦痛点儿也不少。知秋心软了,先是低着头,然后轻轻地叫道,冰如姐陈冰如不说什么,拉着知秋,大步走进王记老店,边走边叫,小二,给我找间干净客房,再准备上好的牛肉,只清炖鸡,两个炒菜,壶女儿红,盆饭,本小姐饿了。

吃饭的时候,知秋已经有了笑脸,尽管脸上的笑意还不那么从容,但陈冰如已经放下心来。陈冰如知道,孙宝琦夫『妇』定没走,他们都应该在省城,只不过眼下的时局太微妙,他们才对所有的客人都避而不见。陈冰如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边吃边想,哼,想和我玩八卦,门都没有。等我见到人,看我怎么闹你们!

吃过了饭,陈冰如拉着知秋又去了巡抚衙门。这次,陈冰如不再求门人通报,领着知秋穿门过巷,直走到小楼前。楼上的窗子开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伏窗下望。陈冰如便堆出笑脸,殷切地叫,干妈,你不认识女儿了吗?楼上的女人问,是诸城县陈家的冰如吗?陈冰如赶紧说,是是是,干妈,我是冰如。那女人说,站在楼下干什么?上来吧,门没拴。

陈冰如拉着知秋,踩着木楼梯,步步走上楼去。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三天以后,陈冰如带着知秋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诸城。知秋在县衙门前下了车,转身走进了对面榆树街的棺材铺子。知秋明白,该给大哥准备后事了。陈冰如看着知秋的身影,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傻站了瞬,便把手中的包袱交给个衙役,拉着知秋去了县大牢。如今,切努力都是徒劳,最要紧的,她要帮登高做完他想做的切事。也包括革命。

陈冰如在大牢外买了烧鸡五香猪爪素鸡豆腐凉拌肚片和高粱烧,又到牢头的睡房里找了套被褥,合起让小牢子拿着。自个儿提着炭火盆,路往牢中走来。小牢子赶紧开了门,然后守在门后不敢吭声。陈冰如步跨进牢房,把带来的吃食摆在登高面前。登高看了看那些吃食,再看看陈冰如,忽然笑了。

登高并不动,略带讥讽地望着陈冰如,笑着问,陈冰如,这又是出鸿门宴吧?陈冰如说,放心吧,我的叶大少爷,什么也不是,就是想让你吃点儿东西,你吃不吃?不吃我让人撤了。登高看不到疑点,自嘲地笑笑说,别呀,拿都拿来了,不吃岂不是浪费?登高撕下条鸡腿,怔怔地看了下,然后拼命地往嘴里塞。登高只啃几口,偌大条鸡腿就下了肚。可能啃得太急,不小心噎住了,登高几乎不能呼吸,只好伸长脖子,慢慢地缓气儿。陈冰如看着登高那副痛苦的样子,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陈冰如幽幽地说,事到如今,你就不能改改信仰?你看,你坐了大狱,你的同志,你的组织,谁也没来救你。这种革命,还闹吗?登高说,谁说没来救我?来了,救不了是真的。

陈冰如不想和登高说这些,她要抓紧时间,把目前的形势告诉登高。陈冰如说,登高,朝廷要对你们下手了,你看,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利用各种关系帮你。登高说,陈冰如,你又想搞什么阴谋?告诉你,我不会再上当了。陈冰如说,冤家,别犯倔了,我不是来刺探机密的,毕竟我们好过回你说呢?登高说,谁信哪?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相信你呢?陈冰如说,不信是吧,那好,你可以去问知秋。登高说,知秋来了?

知秋很快进来了,她看到登高,就扑上来大哭。登高说,知秋,别哭,我问你,陈冰如还可信吗?知秋把陈冰如带她去济南的事情说了遍。知秋说,大哥,陈冰如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很坏,她就是任『性』,现在,她知道你的案子翻不过来,想帮帮你。你想做什么,就让她帮忙嘛。登高说,这样吧,你让陈冰如给我弄些白纸,再搞台油印机,加外油墨蜡纸钢板和铁笔,我要办张报纸。知秋说,行,我去找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