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福清怒火攻心,猛烈地咳嗽起来,吓得鲁氏赶紧扶他坐下,又是抹前胸,又是拍后背。过了好阵,叶福清才消停,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阵,又用拐棍杵着地面说,登高这个畜生,瞎了我那些钱了,供他念书,供他去留洋,到了供出个败家子,我冤哪,我冤死了!叶福清又开始咳嗽了。鲁氏边照顾叶福清边骂道,老东西,你就不能不生这份闲气?你现在怪登高有什么用?都是你惯下的,怪谁呀?当初我不让你送登高去日本,你偏不信,心指望登高学到了洋玩意儿,回来好当官儿,这下好了,登高把孙大炮的玩意儿学来了,会造反了,你呀,等着砍头吧。叶福清脖子梗,眼睛瞪得像老牛,他冲着鲁氏大吼,我去县衙门和他断绝关系,我和他刀两断,我凭什么受他的拖累,叶家人凭什么要跟他去砍头?鲁氏见叶福清动了肝火,便好言相劝说,好了,别生气了,怎么说也是你养的,虎毒不食子,你还是别说狠话了。

陈世林并没有端官架子,而是极为热情地接待了登科。那天晌午,陈世林还留登科吃了午饭。席面很丰盛,有鸡有鱼,还有这个季节少见的海虾。酒也不是诸城大高粱,而是山西的汾酒。很显然,这是陈世林招待上司的规格,多多少少让登科有丝受宠若惊。

六岁红说的是真话,她不会告发登高。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同,他正直善良平和,让人愿意与他亲近。看到登高那刻,六岁红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走到郝家班大院时,她悄悄地问自个儿,六岁红啊六岁红,你这是怎么了?作为个下九流,你也想登堂入室做富家太太吗?梨园行里有多少『色』艺兼备的女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富家子弟,没见谁有好下场。

登高很快冷静下来,使个眼『色』给和尚,机灵的和尚打圆场说,刘大嫂,来来来,喝茶,喝茶嘛,这是今年的秋茶,刚上市,味道鲜着呢。闫二辣望着和尚,眼泪儿都要下来了。闫二辣说,和尚兄弟说得好哩,你说你们叶少爷那个凶样,像要把我吃了。你去访听访听,我闫二辣为什么叫二辣?不就是厉害吗?我要不是看在我家刘会宇的面子上,我非抓烂他的脸不可。和尚说,是是是,叶少爷不知深浅,怎么能和刘大嫂大吼大叫呢?不过,刘大嫂,你也不要只顾着自家那亩三分地了,叶少爷有样没骗你,那就是你这地呀,马上就要种不成了。闫二辣急了,揪住和尚说,那可不成,地是我家的命根子,怎么种不成了?和尚指登高,老谋深算地说,你问他。

郑老六家院外,所幸直没人来往,何黑子放下心来,躲到杨树后,美滋滋地抽起旱烟袋。湛蓝『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让何黑子的那张瘦脸显得更加丑陋。何黑子偶尔抬起头,望望郑老六的屋子,那里没有动静,点儿动静也没有。何黑子笑着想,到底是二少爷,进去就成事儿了,给劲儿,真他娘的给劲儿。何黑子想,要是老子有天也能像二少爷这样,想睡哪个女人都能睡到,那老子他娘的就是皇上了。

晚上,陈冰如到登高下榻的客店,请登高和卢大头吃饭。菜是酒楼里订来的,酒是诸城高粱烧,加上刚做好的酱肘子和烧鸡,也算丰盛。陈冰如先敬了卢大头杯,再敬登高。陈冰如说,登高,我爹答应后天晚上,在家里见你,不知意下如何?登高说,好啊,我定按时造访。

喝了酒,登高有些气躁,他索『性』出了房门,在院子里静坐。风很轻,拂不动天边的弯残月。丝淡云悄悄地盘桓在残月边。登高觉得那轮残月犹如眼下的大清『政府』,已是光芒熹微,好景不长了。如果单是贫弱,那国人完全有能力帮助她强大,可是,她像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难经风雨,且船上载着的已不是黎民苍生,而是恶臭烂腥的达官贵人。这样艘传播瘟疫和灾难的破船,根本没有修补的必要,只能毫不犹豫地砸碎,再付之炬。登高仰天长叹,心情十分落寞。他看到残月旁边,盘桓着颗星星,它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微小。可是,登高相信那就是他跻身其中的革命党,眼下虽然孤立无援,但用不了多久,中国将是革命的中国,诸城也将是革命的诸城。众多的中国国民,包括府绸铺子这位麻木不仁的王掌柜,都将是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分子。那时,中国政治清明,『政府』坚强有力,官员作风廉洁,上下心,共同御敌,何愁中国不强盛?何愁外侮不消灭?登高分明已经看到了个强大的中国,正在东方的大地上巍然屹立,片片丰收的庄稼正在日光下抽穗拔节;座座庞大的工厂正在破土动工;条条铁路公路,座座跨江大桥,条条钻山隧道奇迹般地出现在中国的高山平原之上。革命党人站起来了,中国民众站起来了,中国『政府』站起来了,到那时,让切敌对势力望着强大的中国发抖去吧。

知秋并不惧怕和尚的审视,相反,还饶有兴趣地迎着和尚,故意用视线纠缠和尚的视线。知秋不无欣赏地看着和尚的眉眼,心里流淌着汩汩的爱意。知秋说,和尚,娶了我吧,我和你过最美气的小日子。和尚说,知秋小姐,只怕这小日子过不长。知秋说,你不做革命党,我们就可以白头到老了。和尚叹息声,说,只怕那也过不长。知秋说,为什么?和尚说,知秋小姐,你不知道东洋人正在海那边哧啦哧啦地磨刀吗?他们想把我们斩尽杀绝哩。知秋不以为然地说,咱好好的,没招没惹他们,他凭啥杀咱?和尚说,你知道我的师爷是怎么死的吗?知秋调皮地说,知道,你师爷是笨死的。和尚诚惶诚恐地说,阿弥陀佛。知秋说,快说吧,你师爷是怎么死的?和尚说,听我师父说,有年,青龙潭的土匪下山了,他们攻破了青云寺,抓住了普远主持,也就是我的师爷,土匪『逼』着我师爷交出千两黄金,否则就要杀光全寺僧众。我师爷抵死不从,结果,青云寺三百名寺僧,除了我师父,都惨死在土匪的屠刀之下。知秋小姐,出家人与世无争,尚能招来杀身之祸,何况地大物博的中国,早在明代就是倭人的抢劫目标。登高少爷在日本留学多年,熟知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为了避免国破家亡,登高少爷才要起来革命。知秋说,这是皇上考虑的事,轮得上你们『操』心吗?和尚愤愤地说,这个腐败透顶的大清『政府』,早就像只烂西瓜,捧不起存不住,迟早要误国误民。这样的『政府』,谁也不能指望,趁早了事。

陈世林再次点头,他望着女儿那张俊俏的面孔,暗想,看来,有机会要会会这位叶公子了。

渐渐地,便谈到了识字班。陈冰如让登高再讲讲农民识字的益处,登高便娓娓而谈:农民识字,是提高全民族整体素质的个重要环节。少了这环,国家便不能真正的强大。远的不讲,单说甲午海战,中国打输了,日本海军获得了胜利。当日本国民获知他们胜了,举国欢腾,狂欢三日。而我们呢?败了就败了,除了几个读书人暗自垂泪,几万万农民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割的是外国的地,赔的是外国的款。若全国民众都能关注国事,都能起来抗议慈禧太后挪用军费修建圆明园,满清『政府』还敢为所欲为吗?

陈冰如马上想到了个问题,叶公子,这些事都要钱,钱从哪来呢?你们叶家是否有这么大的财力?就算有,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

登高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爹要是知道买袍子的钱是卢大头给的,还不得骂死我?

后院其实是个小花园,有曲廊拱桥假山,还有个半亩大小的水塘。塘中养着群锦鲤,天热的时候,锦鲤成群结队地游动。这个水塘是前年建的,前年知秋随父亲到省城济南收账,顺便逛了趵突泉。知秋被趵突泉的水势打动了,回来以后,她硬缠着父亲在她住的后院修了这个水塘。父亲借题发挥,又到青岛弄来群锦鲤,后院便有了今天这些景致。

陈冰如回到旺兴,把银票交给了登高。陈冰如说,要不是我爹,诸城的几个钱庄还不肯凑这么多钱呢。登高笑逐颜开地说,谢谢你爹。陈冰如冷着脸问,谁爹?登高如梦方醒,拍拍自个儿的脑门儿说,哦,咱爹。陈冰如却在心里说,别臭美了,那不是咱爹,是我爹,我自个儿的爹。

有了钱,登高的心情立刻舒畅了。他吩咐和尚改天把银票拿到诸城兑成龙洋,然后买粮食豆油蔬菜;又叫来刘会宇和闫二辣,让他们组织人员到四乡去宣传旺兴演戏的消息,争取更多的人来看戏和识字。

登高忙,陈冰如也跟着忙,登高去前院,她就在后院支应,登高忙不过来,她准会从旁协助。从表面上看,真是个贤内助。可陈冰如自个儿明白,她做这些只有个目的,那就是让登高和他的革命早点儿完蛋。

那几天,六岁红还是不断地和登高接触。戏唱得集中,已经没有新戏可唱,演员也都是老面孔,如果没有新演员进来,观众会失去新鲜感。六岁红找登高商量,是不是要炒冷饭,唱陈戏。陈冰如和登高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因为中间隔着个六岁红,为了避嫌,两人才没谈论这个问题。怎么办?登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日团团『乱』转。看着登高上火,陈冰如也跟着着急。她不时地钻进灶房,让和尚为登高开小灶儿。毕竟相爱场,她的心里还有丝柔情,仇恨会悄然地退到心灵的角落里蛰伏起来。陈冰如那会儿变得十分细心,轻轻地吹着汤碗里的热气,或者搅动着锅里的猪骨,她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像个年轻而多情的媳『妇』儿。那份『操』持的美感,让她柔情似水。她忘了六岁红的『插』足,忘了登高的背叛,忘了自个儿是个正在蓄谋报复的人。好像登高正在睡房里等她,俟她进来,他就跳起来,宽掉她全身的衣裳,然后把她抱到炕上,寸寸地亲她,『摸』她,逗弄她,让她掉进炭火熊熊的灶坑里!她会烧起来,会打开全部身心,迎接登高的侵入。这么想着,脸红心跳之时,陈冰如时常赫然清醒,心下子掉回到冰窖中。阵寒意从脚底向上沿袭,直会冷到头发梢儿。她仿佛又看到登高与六岁红相拥着,站在房中间,六岁红脸上的陶醉与悸动,让陈冰如永远不能释怀。她的心中再次燃烧,不过这次不是爱情的火焰,而是仇恨在猎猎燃烧。陈冰如愤怒地喝口刚熬好的浓汤,恨恨地说,叶登高,你喝吧,喝口得口,也少口了,可惜你不知道,你离菜市口只有步之遥。不把你和六岁红整死,我绝不离开旺兴。

稍顷,丫环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和尚会儿要去诸城兑现钱,他拿的就是我们带来的那张银票吧?陈冰如眼睛亮,个念头忽然蹿进脑海。她拉进丫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和尚今天要去诸城?丫环说,我看到和尚正在吃饭,吃完饭就上路了。

陈冰如心中动,瞬间就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

登高正在六岁红房里研究戏码儿,见陈冰如进来,六岁红起身让座,又给陈冰如倒了茶,脸上不卑不亢的样子,让陈冰如十分不快。陈冰如顾不上计较六岁红的表情,把登高拉出屋外说,登高,这几天有个情况我忘了告诉你,诸城县尉衙门所有的捕快都在旺兴附近,对我们严加监视呢,我们这几天最好不要派人外出,以免生事。登高说,是吗?怎么不早说?差点儿误大事。陈冰如说,我这几天跟你忙忘了,现在说不晚吧?登高说,不晚不晚,我可以让和尚晚去几天。陈冰如又说,我爹身体不适,我想回诸城看看他。登高本不想让陈冰如离开,可是陈冰如执意要走,他也只好备车放行。

掌灯时分,陈冰如回到诸城。爹也不去见,直接派人找来了杜捕快。陈冰如吩咐杜捕快到济南送急信,让登科火速返回诸城。

杜捕快领命而去。

次日天亮时分,登科到了,陈冰如迎住他,起躲进祥记大车店。陈冰如通报了和尚将到诸城兑现事,并提出由登科代为劫掠这笔巨款。登科听完,沉『吟』良久。

陈冰如知道登科的顾虑,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向窗前。陈冰如说,登科,怎么?信不过我?登科望着陈冰如的背影,不解地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好像是在拆我大哥的台呀。陈冰如幽幽地说,就是要拆你大哥的台。登科也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田野问,为什么?好像你和我大哥正在兴头上,怎么翻脸了?陈冰如恨恨地说,你大哥现在和个戏子好上了,他抛弃了我。登科看着陈冰如的侧影说,不会吧?我大哥再不济,也不会对个戏子动心吧?陈冰如说,偏偏就动心了,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奇耻大辱?登科别有用心地说,要是真这样,这口气你当然咽不下。可是,劫了这笔钱,就能拆散我大哥和那个戏子吗?陈冰如说,你大哥和戏子搅在起,目的并不是好『色』,而是要聚拢民心,说白了,就是为了他的革命。可是登科,你现在身在官府,应该知道革命没有前途,只能是死路条。所以,我要断了你大哥的革命路,让他回到我身边,怎么样?登科,你要帮我。登科迟疑地说,你想让我怎么帮?毕竟那是我大哥,旦有天大哥知道真相,不好见面啊。陈冰如说,登科,你不全是帮我,知道这笔钱是什么钱吗?不等登科有所反应,陈冰如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你们家共五千五百多亩地的抵押款,你大哥为了革命,把你们家所有的地都典当了。登科差点儿跳到窗外去,大声吼道,什么?五千五百多亩地都典当了?这个畜生,他不是人!陈冰如说,看看吧,登科,你大哥是不是疯了?登科拍桌子,盯着陈冰如问,嫂子,你说,怎么劫?赴汤蹈火,兄弟我在所不惜。陈冰如微微笑,甚至拍拍登科的手背说,想通了?那好,那你就得理智些,不能急躁,好不好?陈冰如详细地布置了劫款计划,并强调说,这个和尚是你大哥的得力助手,要想不让他革命,就得打掉和尚。也就是说,和尚必须死。登科却说,可是这个和尚于我有恩,他救过我的命,再说陈冰如讥讽地接口道,他还是你未来的妹夫是吧?叶登科,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也很疯狂吗?你们叶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怎么?要找个和尚当女婿?你们家人不要脸,你叶登科将来要登堂入室,也不要脸了吗?陈冰如的话,说得尖酸刻薄,激得登科面红耳赤。登科咬牙,面目狰狞地说,好,干掉和尚。

陈冰如走到登科身后,用手拍拍登科的后背,柔和地说,登科,你还不够个男爷们呀,到真章时,还是有些手软。登科身子颤,动也不敢动。没想到,陈冰如也会与他有肌肤之亲,他不禁想入非非。

其实,登科不止次为陈冰如感到惋惜。大哥不入仕途,陈冰如这层关系便浪费了。而男女之间只维持个夫妻关系,并没有实际意义。登科便想,如果把大哥换成是我,那就不同了。陈世林虽说只是个县令,但把个府尉衙门的捕头扶上马,还是绰绰有余的。以我叶登科的能力,我并不需要陈世林送程,只要上马就足够了。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济南府甚至山东省还不是我叶登科的天下?

登科忽然问,冰如,我大哥和哪个戏子混在起了?陈冰如说,六岁红,你应该认识。登科说,哦,六岁红!认识,太认识了。诸城人不认识六岁红,那几乎没有可能。正说着,梁掌柜亲自端上来四个大海碗,摆放在登科面前。陈冰如凑上来逐个看了看,清炖鸡红烧猪肘干烧牛肚片油炸带鱼,都是她爱吃的菜肴。

陈冰如吃了几口菜,举起杯来与登科碰下,饮而尽。登科也不停地和陈冰如碰杯,晃,坛女儿红喝完,陈冰如喝得粉鬓花颜,有些口齿不清了。她直直地看着登科,脸上挂着『迷』离的笑意。陈冰如说,登科,登高要是像你这么聪明那就完美了可惜,你不是登高登科狠狠地盯着陈冰如说,我可以变成登高。陈冰如苦笑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不可能变成登高登科拦腰抱起陈冰如,往身后的炕上扔,扑上去压住陈冰如,喘着粗气说,陈冰如,睡了你,我就是登高。陈冰如抓挠着登科说,你敢。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和尚去诸城那天,知秋早早就起了炕。烧了水,让和尚洗了个热水澡。下厨为和尚捞了碗手擀面,加了细猪肉丝,泼了油汪汪的红辣椒,和尚吃下去,鼻子尖便亮亮的,闪着油光儿。吃完了面,天还没亮透,知秋便把和尚扯回睡房,脚掩上了门。和尚清楚知秋的想法,有些紧张地说,你要干啥?会儿我还要赶路呢。知秋踢了和尚脚,低声骂道,你给我闭嘴。知秋在和尚面前向霸道,和尚已经习以为常。

知秋走到和尚面前,伸手便抓住了和尚的下身。和尚皱眉说,让人看着!知秋说,谁看?谁那么傻?要坏人家的好事?和尚抱住知秋,粗手重脚地通忙活,知秋贴着和尚的耳根说,你不会轻点儿吗?和尚的动作和缓了,开始亲吻知秋的两片芳唇。知秋闭着眼睛,迎合着他。两人的情逐渐升腾,像堆刚刚点燃的篝火,越烧越旺。知秋说,和尚,你不念佛了?和尚说,不念了,再也不念了,我现在是革命党,不是和尚了。知秋说,就是,有我在,你还当得了和尚?和尚低下头,再次用舌头封住了知秋的嘴。

天完全亮起来,和尚奔出旺兴,走上了村东那条黄土大道。浅浅的日阳儿,映衬得和尚周身通红,仿佛披上了身宝气。和尚走着走着,偶然回头望,他看到知秋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正向他招手。风剧烈地拂动知秋的袍子下摆,让她显得格外婀娜。和尚也招招手,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远。

和尚的心里甜丝丝的,路上都在回忆着早上的情形。开心,温柔,甜蜜,还有些放浪。和尚不禁悄然发笑,仿佛知秋还在自个儿的怀抱中,正朝他撒娇呢。和尚只顾着高兴,却不知道个猥琐的瘦小男人正骑在路边的老槐树上,阴险地望着他。等知秋转回村子,那人便从树上下来,远远地跟随着和尚,向诸城方向走。那人走得不快,始终保持着半里之遥,过了南曹家庄,那人身子缩,隐进条小树林,稍后,另个胖子从树林中出来,继续尾随和尚。那人离和尚更远,足有里。和尚走得很快,根本没觉察身后有人跟踪。

日上三竿时,和尚进了后屋子山。片高大的黑槐树,被和缓的北风吹拂,发出低沉的呼叫声。和尚有些渴了,看看前后无人,便拐下山道,到山涧中去找水。和尚常走这条路,熟悉环境,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处泉眼。这口泉眼在片高大茂密的槐树中间,四周十分安静。和尚先对着旁边的草丛撒了泡『尿』,然后喘了口粗气。只小鸟在头顶的树枝上呢喃,叫声又脆又甜。和尚歪着头,找了半天也看不到鸟儿在哪儿,和尚撮起嘴唇,模仿着鸟的叫声,吱溜溜儿吱溜溜儿,鸟可能受到了惊吓,慌里慌张地飞走。和尚趴下去,咕嘟咕嘟地喝足了水,刚要站起来,忽然发现身边出现了好几双大脚。和尚未及反应,几把雪亮的腰刀已『逼』在颈上。有人低喝声,不要动,动就宰了你。和尚慢慢地立直身子,不动声『色』地问,哪方朋友?可以让我站起来说话吗?持刀人恶狠狠地说,别动,把他捆起来。

和尚被人拖着,进了附近所庄院。庄院房子低矮,贴着山势路盖上去。和尚被推进间有铁门的小屋子里。里面却很宽敞,有老虎凳,炭火盆,只木桶里,泡着几条牛皮鞭子。旁边的铜盆里,拌好了盆辣椒水,通红的汁『液』,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和尚暗叫声,阿弥陀佛。

门开了,个瘦高的捕快低头进来,稳稳地坐下。那人抬起头来,和尚怔,竟是登科。登科的眼神中有种寒冷的东西,让和尚感到后背发紧,头皮有如针刺,跳跳地疼。登科说,和尚,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知道我要什么,说吧。和尚说,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会说。登科受到轻视,脸『色』突变,他抄起根烙铁,用力按在和尚的额角,和尚惨叫声,顿时昏厥过去。登科提起桶冷水,劈头浇下去,和尚晃晃脑袋,清醒过来。和尚说,哎呀哎呀,这玩意儿厉害,疼啊。登科说,还有更厉害的,要不要试试?和尚说,无所谓,皮肉之苦而已。登科凑到和尚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半天才说,和尚,革命党给你灌『迷』魂汤了吗?你为什么要为他们卖命?和尚说,我的事,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登科说,我的事,倒是很想让你懂懂。登科回头叫道,来人哪。几个壮汉闯进来,围住了和尚。登科说,我这个亲戚嘴里没味儿,你们帮他换换口味吧。几个壮汉把和尚放翻在长凳上绑好,人捏住和尚的鼻子,个舀起碗辣椒水,用根木管卡住嘴,不由分说地灌了下去。和尚边吞咽辛辣的汁『液』,边拼命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和尚想说话,可是喉咙里仿佛吞下了炭火,鼻子热,口浓汁便冲口而出。登科说,好事成双,再灌。那伙打手如法炮制,又给和尚灌了几次。和尚的肚子明显的大了。个壮汉踩住和尚的肚子,用力蹬,和尚把持不住,强烈地呕吐起来。吐了很久,直到把肚子里的辣椒水都吐完了,登科又说,再灌。于是,几个壮汉按住和尚,又灌了几碗辣椒水,直到和尚的肚子胀得像面鼓,几个人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登科搬了条凳子,坐在和尚面前说,和尚,你应该知道朝廷的决心,事关江山基业,朝廷不会听任革命党成气候,剿灭你们,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你要想清楚,进这个门容易,出这个门却难。幸运的是,你在我手上,不看僧面我也要看佛面,念在知秋是我亲妹子的份上,我再问你句,那张银票在哪儿?和尚说,我出来化缘,没有什么银票。登科说,不招是吧?那好,我请你洗个澡。登科拍拍手,壮汉们便冲进来,扒光和尚的衣服,将他泡在个冷水缸里。初冬天气,冷水砭人骨头,和尚刚被灌了辣椒水,腹内正炽,被冷水激,又是阵呕吐。登科稍顷进来,端着碗鸡汤,吱溜吱溜喝得很香。登科说,和尚,怎么样了?熬得住吗?和尚说,没事,面壁比这个还苦,我都熬得住。登科把鸡汤喝完,随手扔掉了汤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和尚的光头说,和尚,你饿了吧?要不要给你拿点饭菜?饭菜都有,这里的厨子还不错。和尚说,不用,饱着呢。登科体贴地说,哎呀,我忘了,你灌了那么多辣椒水,不吃饭,对胃口不好。来人哪,给我妹夫拿点儿吃的,不要光拿素菜,他不是和尚,人家已经参加革命了。登科坐到和尚面前,拉起了家常。登科说,和尚,你把银票交出来,算你立功,我保证不再追究你的革命党身份。你想走,我放你,你想留,可以做个捕头,这个我能做主。和尚说,办不到,除非我死了。登科走到和尚的衣物前,细心地搜查起来。搜了遍,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登科暗忖,难道陈冰如情报有误?登科狐疑地凑近和尚,十分友善地问,和尚,我再问你句,银票在哪里?不说,你只能死在这里。和尚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随便吧。登科挥手,几个打手进来,挥舞着皮鞭,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和尚。蘸了冷水的皮鞭,又硬又重,打在身上,比刀割得还疼。

和尚忍受不过,再次昏厥过去。

登科端来盘猪耳朵碟花生米盘酱牛肉,外加盘凉拌黄花菜,烫上烧酒,吱儿吱儿地喝着,偶尔放下酒盅,望着和尚出神。他疑『惑』地想,大哥还真是有本事,能把手下人调教成罗汉之身,不易,太不易了。换成是他,早就『尿』了,就算是亲爹老子,到这会儿也出卖过八回了。和尚并不是生人,早在十几年前,登科就认识他。登科到现在也记得当年的情形,和尚穿着套旧直裰,摆摆地出现在新生村口。每次走到叶家大院门前,和尚就高喊声:阿弥陀佛!听到佛号,娘就舀瓢小米,拧着双小脚儿,送出门外。娘很可怜这个小和尚,听说他从小就没了爹娘,被邻居送到青云寺,小小的人,在长老面前端茶送水,服侍里外。所以,娘每次见到小和尚,都要多给几瓢米,有时候还要留小和尚在家里吃饭,吃饱了饭,还给带路上吃的干粮,几张煎饼,或者两个馒头。那时候登科喜欢在半路上堵住小和尚,讨回娘给的干粮,或者『逼』他学狗叫,不学狗叫就要把干粮吐出来。小和尚脾气倔,宁肯不吃干粮,也不学狗叫。登科有时会揍他,揍得鼻子流血。登科还威胁说,你敢告诉我娘,下次揍得更狠。小和尚不哭,也不找娘告状。登科再大些,便不揍和尚了。他喜欢跟和尚说荤话。登科会把听洞房听来的声音惟妙惟肖地学给和尚,让和尚羞红脸。

往事如烟。登科叹息声,再喝下盅酒。此时,登科十分清楚,和尚已没有机会走出这间屋子了。到诸城之前,他去拜望过济南的任府尉,详细汇报了诸城的革命党活动情况。任府尉同意登科暂回诸城协助陈世林剿灭革命党。任府尉说,朝廷已有公文下颁,对革命党只有个字:杀。任府尉特意强调,任何革命党成员,只要落网,即杀无赦。和尚是登科回到诸城抓捕的第个革命党人,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和尚活着走出摇旗岭中这个名叫麻风村的小山沟。就在登科喝酒的同时,四个捕快已经在后沟里为和尚挖好了墓『岤』,只等着和尚交出银票,就把和尚活活埋掉。登科仔细搜查过和尚的衣物,却始终没找到那张六万个龙洋的银票。这个该死的和尚,能把银票藏在哪儿呢?

登科重新搜查了和尚的衣物,把每件衣裳都用剪刀剪开,认真清理,没有,的确没有。登科围着和尚转来转去,直没发现可疑之处。

就在这时,陈冰如派来的信使到了。陈冰如认定和尚确实携带着那张银票。登科把信烧掉,便回头去审视身血污的和尚。和尚已经被剥得丝不挂,衣物也被登科剪成了碎片,另外,和尚随身带着个化缘用的檀木钵盂,串念珠都是实木的,不可能藏什么东西。那么,登科想,和尚能把银票藏在哪儿呢?登科最后走到那个檀木钵盂面前,停下了脚步。他认定,唯能藏银票的物件,就是这个玩意儿了。登科拿起钵盂,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终于在钵盂半腰上,发现了道几乎难以看清的缝隙。登科试着旋转钵底,次,两次,三次登科心头震,钵盂居然拧开了,刻工精细的钵底,『露』出个圆圆的小洞,用铁丝探进去,抠出个方方正正的纸片,展开看,正是那张银票!登科把银票收好,提起桶冷水把和尚浇醒。

和尚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登科眼,和尚依然满不在乎,脸上甚至带出丝笑意。但他看到那个被登科拧开的钵盂时,脸『色』马上变了。和尚说,二少爷,那是你大哥的东西,你若是抢了,日后怎么和你大哥见面呢?登科说,和尚,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现在不是和大哥作对,而是和革命党作对,这叫各为其主,你应该明白。和尚说,二少爷,你的主子昏庸无道,已经是历史前进的绊脚石了,你保它何益?依我看,你应该站到登高边,共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何不快哉?登科看了看和尚,忽然说,和尚,咱别说这些了。和尚笑,不无戏谑地说,不说这个,说什么?登科说,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你必须死。和尚震,眼帘顿时垂下来。和尚说,二少爷,那请你给知秋带句话,就说我对不住了。登科说,你死心吧,我不会帮你带这句话。知秋到死也不可能知道你的下落,你将死得不明不白,你的同党,将致认定你携款潜逃,视你为革命的败类。和尚笑了,笑得十分坦『荡』。和尚说,叶登科,你错了,我的同志绝不会这样看我,和尚是什么人,尽人皆知,不是你个阴谋诡计就能颠覆的。登科说,好好好,你是个忠诚的革命战士,行了吧?你饿了吧?我也觉得奇怪,你命好啊,死都死在亲戚手中,别的我不能保证,肚子是亏不着你的。登科让人给和尚端来饭菜,口口地喂给和尚吃。登科说,和尚,到了阴曹地府,你不能怪我,你看,我对你多好?和尚说,谢了,你这么好的人,我不会让你独自待在阳世,我会很快把你也招到阴间去,咱先说好,到了阴间,你还要给我喂饭。登科看着和尚,举起饭碗想摔,可他想了想,还是把饭碗留下了。

余下的时光,和尚直很清醒。他知道,登科要下毒手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知秋,万知秋得知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悲痛,和尚不敢想。他喃喃地叫道,知秋啊,知秋!长夜无语,寂寞不言。和尚扭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没有丝风,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眼前的盏枯灯,不时爆出个细碎的灯花。和尚试着解开手上的绳子,挣了几下便知徒劳。绳子勒得很紧,缠得很高,想挣开,难如登天。再说,这间屋子全部用粗大的铁条连接而成,根本没有逃逸的可能。和尚悲叹声,对着苍天说道,唉,出师未捷,我命休矣,奈何,奈何!

和尚不时地叫声知秋,仿佛知秋就在隔壁。知秋啊,知秋,你可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鬼门关前吗?你可知道,让你我生死相隔的人,正是你的亲二哥,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怎样?会跳起来大骂?会扑上去抓挠?会和你二哥刀两断再不往来?和尚苦笑下,对着墙角说,知秋啊,你大可不必如此狭隘,这不是私仇,这是政见不同的结果,这是各为其主。知秋,不要和小人般见识,如果你要追究,那我劝你放弃,说白了,这就是宿命。和尚忽然想到了路上那两个人,天哪,他恍然悟道,那不正是跟踪我的人吗?中途换过人,便应该警醒,为什么直没有反应呢?和尚大叫,唉,该死啊和尚,你自个儿死了不要紧,那笔钱怎么能丢呢?那是诸城革命党的全部财力,和尚,你死有余辜啊。

和尚急,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被拖醒了。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个儿躺在个土坑前。登科端来碗酒说,来,妹夫,喝点儿,喝完,咱就上路。和尚喝下那碗酒,望着旺兴方向,放开喉咙大喊,知秋,这辈子不能和你厮守,那就下辈子吧。和尚说完,自个儿下到坑里,舒舒服服地躺好,望着登科说,来吧。

登科迟疑着挥了挥手,有人便铲下了第锹土。

登高没想到,井改子会出现在旺兴。井改子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像个从坟墓中走出来的活鬼,看上去很是吓人。

陈冰如搬来个凳子让井改子坐下,关切地问,出什么事儿了?井改子哭丧着脸,扭头对登高说,大哥,爹不见了。知秋揪住井改子,大声问,爹怎么不见了?我走的时候,家里不是好好的?井改子看看知秋又说,还有,家里丢东西了。知秋看看登高,又看看陈冰如,不自然地问,丢了什么东西?井改子说,咱家的地契不见了。知秋问,还丢什么了?井改子说,别的没丢,单单丢了地契,你说怪不?知秋说,这几天有什么人来过咱家?井改子望着知秋,忽然说,知秋,娘说是你拿了地契,娘说让你还给她。爹回来要看的,知秋,你行行好,把地契还回来,好吗?登高在旁说,知秋不会拿地契的,她个女孩子家,要地契干吗?井改子说,不是知秋,就是何黑子,这小子也不见了。五天以前,就是他陪爹去了诸城,可是到现在,何黑子直不见踪影。娘说,在旺兴找不到地契,就报官。登高说,爹去诸城干什么?眼下这时局『乱』的像锅粥,爹可真是的。井改子说,爹要去衙门告你忤逆,要和你断绝关系。井改子走到登高面前跪下来,泪水汪汪地说,大哥,你别谋反了,咱回家好好过日子,就凭咱这家人,还愁没好日子过吗?登高急忙去搀井改子,不料井改子抱住登高的大腿,放声大哭道,大哥,井改子总算从了良,找了户好人家,你谋反,我点儿指望也没了,大哥,求你了,咱不革这个命,行不行?登高扶也不是,退也不是,赶紧给陈冰如使眼『色』,陈冰如故作不懂,任凭井改子死死地抱着登高。倒是知秋干脆,揪住井改子的头发就是巴掌,脱口骂道,井改子,你撒什么泼?玩什么花招?你滚,有多远你就滚多远。

井改子吃硬不吃软,麻利地起了身。井改子说,大哥,还有事要告诉你,不过井改子看看身边的人,有些为难地说,这事儿,我得跟你个人说。陈冰如听这话,便拉着知秋出去。井改子略为紧张地关上门,低声说,大哥,登科回了诸城,听说他带着省城的指令,要在诸城清剿革命党,大哥,我知道,你就是革命党,你们兄弟之间,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