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不禁倒抽口凉气。看来,这革命道理且得讲阵子呢。这些天,谈到与革命相关的事情,反对之声便铺天盖地。中国的百姓就能麻木若此吗?按说王掌柜也是个识文断字之人,他身居闹市,对腐败的大清王朝,怎么点儿愤慨之心都没有?

知秋知道,和尚并没被说服,看样子,这家伙是铁了心革命到底了。知秋的心开始疼了,抽抽地疼,万箭洞穿地疼。这个臭和尚,他知道有人爱他,可他却不珍惜这份爱,他为什么不想想,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革命,又有谁为他着想呢?为那些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去死,不值啊。知秋不想去革命,也不愿意和尚去革命,更不想让他为了别人丢命。革命要是有金有银,知秋会跟着和尚起去,可事实是,大哥与和尚的革命,便宜别人坑了自个儿,这岂不是傻子都不会做的蠢事吗?

陈世林暗暗得意,谈笑之间,近万两的款项就进了腰包,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不用当知府,在知县的位置上也能弄到十万雪花银。只要有钱,进退都是体面。陈世林的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他抓起乔书吏他们留下的钱袋,向后院走去。

登高心里莫名地闪过丝欣喜。他赶紧告诫自个儿,小心,千万不能见『色』昏头。心里打鼓,嘴上却说,陈小姐好雅兴,也到这里喝茶,不期而遇,我陈冰如截住登高的话头说,我是不是拂了叶公子的茶兴?登高说,哪里,不瞒小姐说,我有种说不出的高兴。陈冰如脸红,赶紧再去倒茶。等登高喝茶时,她才再次说道,叶公子,我刚刚画了幅兰花,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登高并没有急着说话,他慢慢地呷着茶水,脑海里快速整理了下谈话的思路。他知道,陈冰如不是和尚,没有那么好的客观条件,要想让她同情革命,恐怕有些难度,弄不好,这丫头声张起来,还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可是,这个风险又很值得冒,陈冰如的特殊身份,如果参加革命,那就功德无量了。最起码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这就意味着,同盟会会员要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些先前不敢想的事,现在就可以做了。

拐过青龙山口,登科惊魂未定地说,来宝,我真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我娘蒸的馍了。来宝打了个响鞭说,哪能呢,有大少爷在,卢大头算个屁呀,他不但放了人,还给了咱袋龙洋,整整百块。登高逐个看看车上的人,语气凝重地说,大家说说,怎么处理这笔钱?

知秋第次告诉桂花她喜欢和尚时,桂花吓了跳。桂花指着知秋的鼻子说,小姐,你胆子太大了,比磨盘还大上几圈呀。知秋说,喜欢个男人,胆子就大呀?叫你这么说,天下的女人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的女魔头了。桂花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别人喜欢男人都是有根有据,而你喜欢这个男人,却没有准谱儿。你喜欢的可是个和尚,和尚有清规戒律,怎么可以跟你进洞房呢?知秋是父亲叶福清的掌上明珠,她才不管什么清规戒律呢。她霸道地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要和尚做我的男人。桂花想了想又说,那也不行,不算清规戒律,那还有门风和家法呢,还有左邻右舍三乡五里的唾沫星子呢。叶家是谁?是百里有名的名门望族,你千不管万不顾,可老爷这张老脸,你总要顾顾吧?知秋还是胡搅蛮缠,说我爹要脸,我不要脸吗?我连个和尚都得不到,我会死给爹看,那时候,爹的脸面更难看了。

陈冰如看了看卢大头,再看看登高,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在想,这两个人有意思啊,个是留学东洋的高材生,个却是杀人越货的土匪。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起来了呢?难道是登高向恶?或者说卢大头向善?说登高向恶,陈冰如不信。若说卢大头向善,陈冰如仍是不信。卢大头缘何有了向善之心?是登高的人格在起作用?这个念头甫出现,陈冰如就摇头否定了。不,不可能。莫非说,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交易?陈冰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据陈冰如了解,父亲陈世林与卢大头素有仇怨,如果卢大头利用登高制造对父亲下手的机会,那是很有可能的。

想到父亲有可能惨死在惯匪卢大头之手,陈冰如的小拳头就攥紧了。酒过三巡,陈冰如再次给卢大头倒上酒,趁着卢大头兴致正高,陈冰如忽然问,卢寨主,你以后会弃恶从善吗?卢大头看了看登高,良久才说,土匪从善,是个难题。先前我直没有信心,可谓顾虑重重。不过,自从认识了登高少爷,我就有信心了。我觉得人还有另外的活法,那就是忧国忧民,造福乡里。我想过了,不论遇到何种麻烦,恶要弃,善要从。我卢大头从今儿起,要跟着登高少爷做个好人了。陈冰如不失时机地问,以前的仇家要是不依不饶怎么办?卢大头严肃地说,那倒不怕,我这边把仇恨泄了,别人断不至于找我的麻烦吧,毕竟我恶名在外,余威尚存嘛。陈冰如多少有些释然,又给卢大头倒上酒,说,卢寨主,饮完这杯,小女子要告辞了。卢大头把酒喝了,说道,请便。

陈冰如早上醒来,便去了齐鲁学馆。今天,诸城学子王继宗开馆收徒,下重金礼请县令陈世林主持开馆仪式。还没走到齐鲁学馆门口,就听到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拐过榆树街中段的十字路口,陈冰如看到上百人围拢在齐鲁学馆门口,父亲陈世林正满面春风地为学馆剪彩。随着条红绸被几位诸城名流剪成数段,齐鲁学馆立时大门洞开,几十名童生呼叫着,涌进学馆。

学馆正式开课授业。

陈冰如并不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等在旁边。稍顷,父亲在乔书吏的陪同下,乘顶轻便轿子缓缓而来。陈冰如上前福了福,轻声叫道,爹。

陈世林掀开轿帘,见是女儿,便招手让她上轿,让轿夫继续前行。个衙役打着铜锣,在轿前开路,那种威严的锣声,提醒着诸城居民体回避。

回到县衙,陈世林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宝贝女儿。女儿十九岁了,已出落成诸城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填辞作赋,女工厨艺,无所不精。只是这丫头的个『性』了得,全然不是女子风范,处处不让须眉,让陈世林甚是头疼。劝也劝过,却没用,人家不听,还有套接套的理论反驳。女儿大了,爹经常说不上话,她娘又不得要领,便让这丫头越来越野『性』了。没有她不敢说的话,没有她不敢应承的事儿。诸城县几乎是她在当知县了。陈世林每思及此,都会揪心地焦虑。

陈世林首先发问说,冰如,有事找我呀?陈冰如说,爹,女儿前儿个不是说让你见个人吗?陈世林略想下,说,是的,你让我见新生的叶公子,怎么?又有变故?陈冰如说,爹,女儿想了想,你还是不见为妙,这个人,背景复杂呢。陈世林微微笑了,盯着女儿说,见也是你,不见也是你,到底让爹怎样啊?陈冰如便撒娇说,爹,让你不见,你就不见嘛,说那么多干吗呀?陈世林再次笑了,眼睛转了转,便戏弄女儿说,闺女,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那可是留洋回来的大才子啊,爹都很喜欢呢。陈冰如红了脸,说爹,你怎么这么坏呀?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啦?陈世林提高了声音说,我能怎么样?到了这步,我就准备嫁闺女呗,唉,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陈冰如撅起嘴说,爹,女儿什么时候和你有仇了?你见过比我更孝顺的女儿吗?陈世林本正经地说,那倒没有。陈冰如这才转嗔为喜说,就是了。

陈冰如让父亲屏退了左右,自己便和父亲谈起了登高。陈冰如简略地介绍了下登高的情况,便话题转,和父亲谈起了风起云涌的革命形势。

革命词,陈世林并非闻所未闻。他此前去过几次济南府,谒见过本省巡抚孙宝琦和本州知府黄曾源。他们屡屡跟他谈起革命,听他们的口气,看他们的表情,这革命分明要成大清国的克星了。听说北京的大人物,也有许多参与了革命,要跟朝廷作对呢。陈世林知道,个朝代若是尽了气数,就会出现异象。当年的大明朝,到崇祯帝时,顺应天时地出现了李自成。等李自成把大明军队打得七零八落,多尔衮不失时机地率清军入关,几乎是白捡到了片锦绣江山。眼下,宣统皇帝还小,皇室内部派系倾轧,财政凋敝,入不敷出,军队建制瘫痪,各省督抚拥兵自重,官吏大肆贪敛成『性』,行政体系已陷入混『乱』长此以往,这大清国还能撑得下去吗?其实无须问,陈世林知道,病入膏肓的大清国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至于什么人接掌政权,他还没看出门道。不过,就算是改朝换代,于他这种蕞尔小吏也干系不大。弄得好,他可以继续当他的县太爷,弄不好,也不过是回家养老,想他这些年在诸城县知政,贪也贪过,搂也搂过,可修桥补路之类的善事也做过不少,当地民众断不至于把他也革命了吧?

其实,陈世林自从听说登高,就想到了个问题:这个叶大少爷从日本归来,他会不会是革命党。这孙大炮近年来直在日本活动,像登高这样的少年精英,难免不是孙大炮的拉拢对象。再说,越是精英,越有着清醒的头脑。登高未必就没看到大清『政府』的腐败与不可救『药』。革命就是这些精英们正在追赶的时尚。那么,自己该怎么和这个年轻人相处呢?刀斩了当然不行,目前的形势,可谓神鬼难测,说不定几年以后,革命党人治理天下,那时,万追究旧账,本官就得变成革命党的阶下囚。这几年,『政府』杀了数不清的革命党,保不济将来人家也会杀大清官员,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上台后,第件事报仇,第二件事报恩。眼下,自己身居七品知县,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如何,都得给自己留下条后路啊。女儿对叶少爷如此关注,分明是动了春心,做父亲的,既要照顾女儿的脸面,还得为女儿设计安全和幸福生活道路。稍不留神,女儿就得吃亏,万连坐,恐怕自己都得吃挂落。要和登高少爷谈谈?谈谈就谈谈吧。反正现在登高还没有公开宣称他就是革命党,这种时刻,喝酒见面来来往往都正常。

不过,对女儿的提问,陈世林也不准备搪塞,他还是要有个明确的态度。

陈冰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拉着父亲追问说,爹,你到底怎么看待革命呀?你倒是说话呀?陈世林放下茶杯,世故地说,丫头,革命未必就是坏事,真成了气候,人家革命党就得坐天下。自古以来,成者王侯败则贼,没有反正可分。孰对孰错,老天也弄不明白。陈冰如着急地说,那我该怎么办呀?陈世林不紧不慢地说,凉拌!陈冰如眼睛亮,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爹,你快说,如何凉拌?陈世林说,既然我们不能正确地判断形势,那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观望嘛。保持可进可退的姿势,永远都会主动啊。陈冰如摇了摇头说,爹,这不好吧?爱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势利呢?陈世林轻斥道,你懂什么?这种事把握不好,是要灭九族的。你不要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个大清国,大清的律法残酷着呢。当年,翰林徐骏写错了个字,就被雍正帝革职,接着有人告发,称徐骏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反诗,于是,好端端条『性』命就丢了。文字狱尚且如此,何况『乱』党叛逆!

陈冰如不由得倒吸口凉气。早在结识登高之初,她也猜想登高可能是革命党。那时候觉得好玩,就和登高保持着来往。没想到,男女之间是经不起交往的,有接触,陈冰如那颗多情而敏感的心就怦然『乱』跳起来。她理智地告诉自个儿:别想他!可越是这样,越是想得厉害。到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思念了,想到登高就全身发软,就神情恍惚。没办法,她只好放任思绪,想个没完没了。想到最后,几天不见登高,茶不思饭不想,连父母问话也充耳不闻了。用娘的话说,这孩子,傻了!

今个儿把话说到这儿,陈冰如也没有顾忌了。她直截了当地问,爹,眼下登高有事,你帮不帮?陈世林说,对叶少爷的事,我不能轻易表态,至多就是默许。如此,对内对外,都有余地。陈冰如这次没有摇头,而是乖巧地说,爹,革命党来头猛,大清国的剿杀势头也不会差。关键时刻,你还得帮他,不管怎么说,你闺女喜欢他,爹,爹,算闺女求你了。陈世林叹息声,不无责备地说,唉,哪有你这样的闺女,护着男人,羞耻都不要了,好吧,谁让你是我闺女呢,我帮他就是。不过,到了爹帮不了的时候,你可不能怪爹。陈冰如沉着脸说,闺女知道。

这头晌,陈冰如直坐在卧房里发呆。风云际会,世事无常,她懂。可是,到了改朝换代的节骨眼儿上,她的见识便不够用了。茫然的事情,最难决策。这种事又不便声张,陈冰如只有闷在肚子里,任其煎熬了。

心里『乱』,想的事情就多了。先想到登高有天会有牢狱之灾,若是在诸城县,陈冰如保证让他受不着苦。惹急了,她会搬进牢里与登高同住。若是在济南府,她也有办法通融,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叫磨推鬼。钱不是问题。这些年,她已经攒了笔钱,换成龙洋,有上万之多。区区条人命,五千足矣。再说,还有爹的老面子,再不济也值几千个龙洋。陈冰如越想越有底气,她想,就是拼上自个儿的『性』命,也要让登高活下去。

陈冰如忽然想到了个重要问题,登高的农民学校在不在官府的取缔范围?如果官府不管,那自然没有问题。万官府不许,那登高就成了万众瞩目的靶心,闹大了,恐怕爹也难做。陈冰如越想越急,她换上衣服,便奔向衙门大堂。秋风正急,吹落了中院的柳树叶子。陈冰如低头望着落叶,顿时心生惆怅。她觉得不吉利,本来是叶登高,却变成了叶落地。这是不是个不祥的前兆?

陈冰如停住脚,叫来了丫环。她吩咐说,去,把所有的叶子都扫起来,倒掉。看着丫环急匆匆的身影,陈冰如又去看那棵柳树。这是当年父亲进衙门时栽下的,几年下来,已经有脸盆粗细了。本来是想寓无心『插』柳,现在却寓成了叶子落地。陈冰如想了想,便起身先到县尉衙门。陈冰如果断地对个捕快说,带上斧子,去帮我砍树。

顿饭的工夫,那棵柳树已经被砍倒拖走了。陈冰如望着崭新的树根茬儿想,现在,叶子再也不会落地了。

陈冰如心情愉快地走进父亲的公事房,父亲却不在,只有靠窗的榆木桌子上,端放着父亲的文房四宝。陈冰如在父亲的桌前坐下来,无意当中看到了父亲尚未写完的奏章。她俯下身子看了看,不料,这看,顿时让她变了脸『色』!

第十章

第十章

登科出现在旺兴村头时,已接近正晌午时。望着旺兴村农民学校的白『色』牌子,登科停住脚,快速地整理了下思路。工夫不长,登科便有了主意。

这时正是过晌,日头斜靠在槐树梢头,散布着懒洋洋的热度。登科站在树后,仔细观察着进出夜校的农民。看清登高不在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

旺兴村的农民刘二正在清扫院落,见个陌生人进来,便上前盘问说,这位老兄,你找谁呀?登科不耐烦地瞪眼,骂道,关你屁事,滚边儿去。刘二也是个倔脾气,听话茬儿不对,马上拦住登科的去路。登科威胁说,滚开,小心吃亏。刘二自小练过几手功夫,并不搭话,招掏心手,直扑登科前胸。登科侧身避过刘二的袭击,还了记顶门杠子,刘二猝不及防,被击中心口,顿时眼冒金星,捂着胸口颓然而倒。登科骂道,就这样的功夫,也想挡住老子。

岭后村的赵锁柱是刘二的拜把子兄弟,见哥们吃亏,扔下手中的烧火棍也扑上来。登科见赵锁柱比刘二更高大,便下了狠手,记朝天蹬,被踢中了下巴,赵锁柱口鼻流血,当场昏厥。远道赶来的农民学生见有人行凶,都抄起家伙围上来。登科冷笑声,采用远避近攻的战术,没多大工夫,就了十几个人。登科下手很重,轻则肉伤,重则骨残。

打闹声惊动了和尚,他从正房堂屋里跳出来,横在登科和学生之间。和尚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登科见到和尚,才停止打斗,阴沉着脸说,和尚,我大哥呢?让他出来说话。和尚说,二少爷,大少爷不在。登科狐疑地问,不在?他去哪儿了?我告诉你和尚,你少替叶登高打马虎眼,我今天找不到他,就拆了你们的老窝。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叶少爷真的不在。登科阴笑着说,当真不在?和尚说,当真不在。登科低吼声,用脚拈起根粗木棒,再转身踢,木棒打着旋儿扫向对面的扇窗户,木制窗棂顿时粉碎。登科转身再抡起把锄头,随手甩,那锄头啸叫着飞向堂屋的房门,只听咣啷声,那扇木门立即裂成碎片。登科又次转身,助跑几步,踹向院墙,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清瘦的登科竟然把堵厚厚的干打垒泥墙踹倒。登科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个燕子钻云,竟然轻松地上了房,阵闪转腾挪,三间正房的瓦顶,都被登科掀了下来。院子里片狼藉,瓦砾的缝隙间,躺着十几个负伤的农民学生。他们的惨叫声,随着腾空而起的尘土,传遍了旺兴村。

登科个鹞子翻身,从房顶翻下来,转到门前,摘下那块农民学校的木牌,单膝顶,便折为两段。登科大叫,叶登高,你给我出来!

和尚的手忍无可忍地攥成了拳头,他再次挡住登科,目光如炬地说,二少爷,你住手!登科轻蔑地望着和尚,讥笑道,凭你?和尚,看在你曾经救我的份上,我饶你不死,不过,情面不是天天都有,从现在起,你给我滚开,再让我看到你,可没这么客气了。和尚说,二少爷,你太过分了,你这么做,不怕大少爷伤心吗?登科冷笑道,他伤心?他把我父亲气得半死,你问问我伤不伤心?和尚上前步,正义凛然地说,二少爷,就算你和大少爷有私隙,那也不能破坏革命。你知道吗?破坏革命就是。登科听到革命,脸『色』更加难看。他上前步,手指和尚的鼻子说,和尚,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我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我只知道,你们把我爹气坏了。和尚怒道,二少爷,你讲不讲理?登科双脚夹起块砖头,往空中掷,再脚踢向和尚身后的个农民。农民躲闪不及,面部中着,立时鲜血直流,栽倒在地。和尚上前步,怒喝声:叶登科,不要撒野!告诉你,忍耐是有限的。

叶登科对着和尚摆出个门户,轻蔑地说,和尚,没准儿你也练过?来,别忍了,动手吧。和尚把僧袍掖好,单手前伸,做出个铁罗汉状。和尚说,出家人,后发制人,你先出手吧。登科怪叫声,使出少林拳的看家本领,直取和尚面门。因为隔得远,登科离和尚尚有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声娇嗔。登科气恼地停住脚步,回头大叫,你来干吗?

站在身后的是身红装的井改子。

井改子板着脸,慢慢地走近登科。登科目光躲闪,神态尴尬地讪笑着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路上不太平呀。井改子不客气地说,怕我不安全,别劳动我出来呀。井改子看看院里院外,皱着眉头说,看看,好端端的,拆了不可惜?不等登科有所表示,井改子从怀里掏出张银票,递到和尚手上,歉意地说,和尚,拿去吧,给兄弟们扎咕下伤,再把房子修好,五百个龙洋,应该够了。和尚接银票在手,面无表情地说,阿弥陀佛。

井改子大步走向旺兴村外,上了马车。登科瞪着井改子,气得直叫:五百个龙洋,你倒大方,甩手就给和尚了。五百呀,够我赌几天呀。井改子猛地站住,没好气地说,除了赌,你还会啥?

登科恨恨地望了眼旺兴,也爬上车。

这路上,登科直没再开口。五百个龙洋,登科想起来就心疼。这个该死的井改子,平时老子赌几把,看把她小气的,夜里都睡不着觉,不停地唉声叹气,能把人烦死。可到了旺兴,她却来大方劲儿了,出手,五百!拿老子的赌本去医治那些穷鬼,去替卢大头修房子,这不是傻是什么?登科想找茬儿吵架,却苦于找不到。钱是井改子的,她怎么用,是她的事。可是,登科越想越窝火,那可是五百龙洋啊,五百!

走到去诸城和新生庄的岔路口,井改子毫不犹豫地让车夫拐向县城。登科说,不是说要回新生吗?井改子说,得了吧,我们哪儿也别去了,省得你惹是生非。登科急了,急哧白脸地说,改子改子,我们还是回家看看爹吧。井改子严肃地说,登科,你这是看爹的架势吗?我看你是想气死你爹。登科嗫嚅着说,那好,我再也不惹事了,听你的,行不行?井改子苦笑着摇摇头说,这可是你说的,听我的。我可有言在先,再闹事,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管你了。登科说,行行行,我保证再也不闹事了,走吧走吧,你看天快晌了,我都饿了。井改子说,饿死也好,谁让你跑到人家那里耍驴了?

半个时辰许,马车走到新生庄口。远远地看到那棵老槐树,在正午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苍郁。无数只秋蝉置身其间,吱啦吱啦地叫着,叫得登科格外郁闷。看到老槐树,登科紧张地想,带个脿子进叶家大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井改子已经到了新生,不让进门又于理不合。怎么办?如果现在弄出个变故,把井改子骗出新生,那也不现实,井改子何等聪明,骗过山神骗过土地,却骗不了井改子。登科的脸上不由得沁出层油汗。

井改子已经感觉到了登科的迟疑,但她直默不作声。脿子怎样?脿子该进门也得进门。谁让你们叶家人招我呢?招了,就得认账。如果谁敢说脿子不是人,那我井改子就要骂他八辈祖宗!这么想着,井改子脸上开始有了笑意。这是她开口说话的前兆。井改子说,登科,会儿进了门,我管你爹叫什么呀?登科沉『吟』着说,这个嘛,依我看,你还是井改子接口道,我还是什么都不叫吗?登科字斟句酌地说,改子,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对不?你看,你这个人,我是认了,可我爹我娘认不认,那要由我来圆和圆和,爹娘是老派,他们对你可能有二话,这你要想开些,你得把你的好处亮出来,让他们明白,干你们这行的,也有好人,也是可以进大户人家家门的,对不?井改子冷笑道,听你这话,我也有可能进不了你家,也有可能被你爹你娘挡在门外,哈!登科适时地建议说,改子,要不,今天你不进去?井改子脸板,翻着白眼说,凭什么?我告诉你,今个儿,我还非进去不可。登科不满地嘟囔说,没事找事,图什么呀?

谁也说服不了谁,登科只好硬着头皮下车,步步往叶家大院挪动。

何黑子牵着头牛出来,眼看到登科,便叫起来,哎呀,二少爷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再抬头,看到后边的井改子,何黑子的嘴便像塞进摊牛屎,变得黏糊不清。可上次去县城,何黑子吃过井改子的饭,现在到了自家门口,不说话便是不仗义。何黑子只好硬着头皮,对井改子打起了哈哈。何黑子说,哟,井姑娘来了?稀客呀,你怎么有空走到新生来了?何黑子说完这句话,暗骂自个儿蠢,这还用问吗?明明是跟着二少爷来的。可是,他又搞不清楚,二少爷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会把这个窑姐儿带回来了?老爷刚被大少爷气得半死,再加上这么个脏主儿,这条老命恐怕得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