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的肺都要气炸了。本来她要做说客,结果反被人家策反。知秋跳起来,狠狠地打着和尚,边打边骂,臭和尚,你不气我会死吗?和尚不语,只是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知秋站起来,围着和尚走来走去。后来,知秋忽然不走了,她站在和尚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像在观察个怪物。知秋说,和尚,你去照照镜子吧。和尚说,我为什么要照镜子?知秋说,你头上的佛光不见了。和尚吓了跳,急忙抓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端倪。和尚说,你也能看到佛光?知秋说,我为什么不能看到佛光?我小时候算过命,方家说,我是观音菩萨座前的护法灵童,有慧眼。和尚不禁睁大了眼睛,和尚看到知秋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戏谑,脸上则是坏坏的诡笑。知秋的嘴角则挂着嘲弄,像是嘲笑和尚的愚鲁。

陈冰如直接对谢掌柜发了脾气。陈冰如说,谢掌柜,你以为告到家父这里,我就会把铺子还给你吗?谢掌柜面红耳赤地说,陈小姐,不是陈冰如盯着乔守文,话说得更尖刻了,谢掌柜,你是不是想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就是乔书吏的主意了?陈冰如转向乔守文说,乔书吏,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都伸到我陈冰如的锅里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叶家与我是什么关系?乔守文点点头又摇摇头,完全是副糊涂虫模样。陈冰如说,我告诉你,叶家是我的婆家,叶公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你今天要给我个说法,不然的话,我到府台大人那里告你行无道。陈世林虽然有所准备,却没料到闺女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叶家是她的婆家?叶公子是她的夫婿?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这还是知县府上的千金小姐吗?还有没有礼义廉耻?陈世林脸板,训斥道,冰如,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陈冰如往父亲面前坐,瞪着眼睛说,爹,你应该问问乔书吏,他还有没有规矩?

这是幅工笔画,却有强烈的写意『性』,笔线,不板不腻,不滞不匠,繁而不『乱』,飞扬流动,意趣活泼又遒劲沉稳。再去看陈冰如,脸上派疏离,无意矜持,却姿态横生。登高暗暗叫好,嘴上也多了几许不易觉察的赞誉。陈小姐,登高把画拿到光线足些的地方,由衷地说,都说画如其人,看了这张画,可见此言不虚。陈冰如说,不要只是夸我,说说你对这幅画的感受吧。登高客气地说,我不懂画,但能看出其中的韵律。古人说过,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以我的理解,陈小姐以兰寄『性』,用的是喜气写兰的心态,妙不可言了。陈冰如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登高倒茶。

登高有了倾谈的欲望,他看了陈冰如身边的丫环,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冰如冰雪聪明,马上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丫环说,噢,红梅,你回去,把我书桌上那本资治通鉴拿来,我正好有问题请教叶公子。

来宝说,干脆,咱拐到县城,用这些钱给老爷买件袍子,老爷上回看好件火狐狸皮袍子,当时钱没带够,直没买。

桂花名叫叶桂花。其实她不姓叶,是十七年前在门口捡到的,懂事以后,但凡有人问到姓氏,桂花总是脆生生地回答,俺姓叶,俺叫叶桂花。

登高不禁倒抽口凉气。看来,这革命道理且得讲阵子呢。这些天,谈到与革命相关的事情,反对之声便铺天盖地。中国的百姓就能麻木若此吗?按说王掌柜也是个识文断字之人,他身居闹市,对腐败的大清王朝,怎么点儿愤慨之心都没有?

心里这么想着,酒便失去了滋味儿,菜也如同嚼蜡。登高干脆扔下酒盅,盯着王掌柜,口气沉重地说,王掌柜,人要明白个道理,没有国,哪有家?现在,『政府』腐败无能,外强则虎视眈眈,中国国民再不站起来反抗内忧外侮,那咱就得做亡国奴了。外族入侵,亡国事小,灭种事大,这是大义。而开铺赚钱,则是小义,王掌柜,你是明白人,大义和小义之间的区别,你定能分清,是吧?王掌柜尴尬地笑笑,连忙说,那是。

王掌柜垂下眼皮,默默地喝下盅酒,再也不敢开口了。

喝了酒,登高有些气躁,他索『性』出了房门,在院子里静坐。风很轻,拂不动天边的弯残月。丝淡云悄悄地盘桓在残月边。登高觉得那轮残月犹如眼下的大清『政府』,已是光芒熹微,好景不长了。如果单是贫弱,那国人完全有能力帮助她强大,可是,她像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难经风雨,且船上载着的已不是黎民苍生,而是恶臭烂腥的达官贵人。这样艘传播瘟疫和灾难的破船,根本没有修补的必要,只能毫不犹豫地砸碎,再付之炬。登高仰天长叹,心情十分落寞。他看到残月旁边,盘桓着颗星星,它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微小。可是,登高相信那就是他跻身其中的革命党,眼下虽然孤立无援,但用不了多久,中国将是革命的中国,诸城也将是革命的诸城。众多的中国国民,包括府绸铺子这位麻木不仁的王掌柜,都将是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分子。那时,中国政治清明,『政府』坚强有力,官员作风廉洁,上下心,共同御敌,何愁中国不强盛?何愁外侮不消灭?登高分明已经看到了个强大的中国,正在东方的大地上巍然屹立,片片丰收的庄稼正在日光下抽穗拔节;座座庞大的工厂正在破土动工;条条铁路公路,座座跨江大桥,条条钻山隧道奇迹般地出现在中国的高山平原之上。革命党人站起来了,中国民众站起来了,中国『政府』站起来了,到那时,让切敌对势力望着强大的中国发抖去吧。

登高越想越激动,兴之所至,到房里拿了纸笔,挥毫写下首五言绝句:

剪发赴东瀛,奋发早学成。

积聚凌云志,舍身灭满清。

登高想了下,觉得尚不足以明志,便重新蘸饱墨汁,再写首:

素有凌云志,洒血驱蛮夷。

他年赴泉底,抱恨鬼亦知。

扔下笔,登高脱光衣服,走进水房,打起桶冷水,猛地兜头浇下来,阵彻骨的寒意袭击着他,让他连打几个喷嚏,他快意地大叫声,重新打桶冷水,又猛地兜头浇了下来。

第二天早,王掌柜派人送来了百五十个龙洋。登高依照规矩,给王掌柜立了字据。日出三竿,陈冰如也派人送来了第笔资金:三百龙洋。登高找了辆车,把钱如数带往旺兴。登高盘算过了,第期若有百名农民入学,四百五十个龙洋足够这些人消费个月。如果学生自带口粮,那这笔钱将够个冬天的支出。登高乐观地想,光是陈冰如个人,就能支撑着诸城县的大部分农民识字千以上。如果诸城的农民七成以上都能识字,势必影响周边县农民识字的积极『性』。到那时候,手中的钱不够,可以向济南青岛等地求援。掀起燎原之势,广州那边也不会袖手旁观,会全力保障山东的革命形势蓬勃发展。登高明白,关键是前三脚难踢。踢开了头儿,后面的事情好办。

出了诸城县城,大车拐上了通往旺兴的土路。晨风疾掠,吹得路面沙尘暴起,呛得登高不敢睁眼。登高用西装袖子掩住面孔,尽量不看远处的景『色』。走了个时辰之后,日头羞羞答答地钻出云层,『露』出了半个脸庞。天气登时热起来,风轻了,云开雾化,眼前的平原开始扩展,切模糊的景物渐渐明朗,远处的村庄渐近,缕缕炊烟扶摇直上,如梦似幻。登高忍不住哼起了歌儿,那是首日本歌曲,名字隐约记得叫北国之春。因为是日文,登高也不用担心车夫听清歌词。车夫并不抬头,只顾吆喝着四匹大马,路向北疾驰。马蹄声声,车轮滚滚,登高高兴起来,他觉得这辆大车就像诸城的革命形势,正按着预先的设计,不可阻挡地隆隆前行。

车到旺兴时,已是过晌。登高又让人到新生庄找来了和尚。让登高有些意外的是,知秋和桂花也随和尚同车而来,见面,知秋就喜形于『色』地说,哥,我们带来了车高粱,给大家做口粮。登高说,好,先记你大功件。知秋说,有什么奖励吗?登高说,这事儿不归我管,你找和尚说去。知秋红了脸,嗔怪道,哪有你这样的大哥,尽耍赖。登高便说,我哪里耍赖了?和尚,你不要走,你说我耍赖了吗?和尚说,你耍没耍赖,你自个儿清楚,不要问我。登高说,嗬,说来说去,我是外人了,是吧?知秋得意地说,你才知道?

登高已经拿到了卢大头派人送来的钥匙,早把屋子重新打扫了遍。知秋自个儿找了间屋子,指使着桂花打来清水,从里到外擦洗,直到完全满意了,才走出来,冲着登高嚷嚷:哥,这间归我了。登高说,好,归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也得跟着学字。知秋脸儿扬说,才不呢,我已经认了不少字,才不跟这伙子男人起学呢。我要学,只跟着哥学,哥,你教我,只教我个人,行不?登高用手指顶着知秋的额头说,什么思想?封建,懂不?知秋脸板,骂道,什么臭哥哥,说自个儿妹妹贱?登高把“封建”两个字写出来,说,不是贵贱的贱,而是这个建,这个是建设的建。意思是说你太落后了。知秋恼怒地说,听起来还不是样?都是个贱嘛。登高摇着头说,不样,很不样。妹子,你还不信哥吗?

知秋自然相信哥哥,可是,她也有不信的地方。趁着左右没人,知秋说,哥,爹骂你败家呢。登高说,我知道。不过,我手上这笔钱可不是爹出的,是陈冰如出的。知秋说,还不是样,府绸铺子现在不在咱叶家名下了,爹心疼呢。登高说,以后哥有钱,再把铺子赎回来,不就行了?再说,陈冰如也不是别人,她可是

登高忽然不说了。他本来想说:陈冰如可是你嫂子,话到嘴边,登高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登高按照父亲叶福清的意思,出去做官或者经商,过个普通人那种正常的日子,陈冰如铁板钉钉就是知秋的嫂子。可是现在,登高不敢有此奢望。他喜欢陈冰如,甚至深爱着陈冰如,但越是喜欢,越是爱,他越不能拖累她。登高怎么忍心让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去做寡『妇』?去为他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知秋却不依不饶地说,哥,可是什么?你说呀!登高却悄然改变了话题说,知秋啊,你这次带个头,就在这些男人堆里识字,争取让诸城县的女人们也出来识字,这对哥是个极大的帮助,行吗?知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登高知道,自个儿这个妹子不那么听话,若想她就范,就得用杀手锏。登高招手,把里外忙活的和尚叫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和尚,济南那边缺人手,我准备让你过去,你收拾下,明天就动身。和尚看了看知秋,说,好吧。和尚又去忙碌了,他面前有大堆桌椅板凳需要摆放整齐。和尚敏捷而轻快的身影,让知秋眼睛疼。知秋说,哥,你真让和尚到济南去吗?登高说,这是工作,你又不参与,问来干吗?知秋下子蔫了,眼泪不管不顾地掉下来,她拼命地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后来,知秋干脆哭出了声,先是蚊子叫般低『吟』,接着就大放悲声,哭得像个泪人。

登高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在知秋旁边说着风凉话儿,哎呀,如果你肯帮帮哥,哥也不是不帮你。知秋任『性』地骂,滚你的,谁用你帮?这样还觉得不解气,干脆扑过去,把和尚摆好的桌椅都推倒,还揪住和尚痛打通。和尚怕了,路转着圈儿躲避着知秋。

桂花看出了门道,扯下知秋的衣袖说,小姐,你上当了。知秋听,马上抹去眼泪,扑到登高面前,通疯打着说,哥,你坏!登高搬了只凳子,在知秋面前坐下来,爱惜地看着知秋说,妹子,你知道,哥做的,是生死攸关的事,你帮哥把,做诸城县的第个解放女人吧,怎么样?知秋说,行!

四乡里的通知已经传下去了,可是,连两天,都没人上门。登高有些急躁,但为了稳定军心,他脸上直挂着笑容。和尚悄悄地说,大少爷,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么办?登高时也想不出办法。知秋看着忧心忡忡的大哥,忽然说,要不,我们支起戏台,唱戏行不行?咱去请诸城县最好的万盛班,让他们敲锣打鼓地唱几出,眼下是农闲,还怕没人来?登高眼睛亮,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和尚,快,马上上县里,把万盛班儿请来,我在家里搭台子,他们到了,就能粉墨登场。和尚说,阿弥陀佛!知秋愤怒地叫,臭和尚,不许念佛!

和尚第二天头晌儿就把万盛班吕剧团请到了旺兴。稍事休息,万盛班的班主万大秀就吆喝着戏班里的男女角儿,边吃饭边捣饬家伙,饭吃完了,角儿们也都拽扎起来登台亮相。武生们在台上试着翻开了跟头,旦角儿则手捋稚鸡翎子,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待锣鼓响,出包公赔情便正式开场。

这招果然灵验,锣鼓响,不但旺兴的村民来了,四周的村民也都成群结队地赶来了。新生庄也来了上百人,挤在戏台前,大声喝彩。登高的本家堂弟叶登友跳上戏台,跟着个老旦又扭又叫,引得台下观众阵哄笑。看着有些『乱』,但气氛被叶登友搞活了。这时,登高适时叫了停,稳健地上台,向众多村民做了番简短的演讲。

登高说,乡亲们,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今天也不例外。大家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唱戏吗?看着台下那些表情愚钝的面孔,登高接着说道,今天,我们摆开戏台唱戏,就是为了把你们召集起来,召集起来干什么呢?条儿,让你们识字。为什么让你们识字呢?为了国家的强大,为了国人的觉悟。为什么要国人觉悟呢?就是因为东洋人又要打来了,西洋人也要打来了,前些年的中英条约马关条约瑷珲条约还要再签订回。『政府』要赚钱,百姓就要遭殃,大家说,你们愿意掏出血汗钱,给『政府』补窟窿吗?台下的村民面面相觑,只有叶登友振臂高呼,不愿意,我们不愿意!登高就势说,对,我们不愿意,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抵御外侮,共同督促这个腐败的朝廷,大家说好吗?

村民们还是没有回应,依旧是叶登友大声回答,好!

接下来,登高宣布了开办农民识字班的消息。可是,村民们像是没听懂般,呆望着登高,没有任何反应。知秋急了,不顾脸面地冲上台,大声说,今天参加识字班的乡亲,晚上可以在这里吃顿猪肉。

村民们兴奋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便问,是不是真的?没等登高说话,叶登友接茬儿说,这位姑娘是新生庄叶财主的千金,你说是不是真的?村民们阵『马蚤』动,有几个凑上前,询问起参加识字班的具体事宜。登高亲自答复所有的询问,局面开始活跃起来。

戏接着唱起来,因为事先讲好的价钱够多,万盛班唱得格外卖力。扮演包公嫂嫂的角儿番唱念,让台下很多『妇』女跟着流起泪来。趁着村民都全情投入看戏,登高把知秋拉到旁,低声问,知秋,哪有猪肉吃?你『乱』说。知秋说,没有猪肉,买猪杀啊,不动真的,哪来人识你的字?登高拍手说,你看我,还不如我妹子有见识,就这么着,买猪,杀!

做这种事,叶登友是行家。戏散了没多大工夫,叶登友便通过旺兴的亲属,买到了口肥猪,刀锅水备好,几个壮汉就把猪捆上,抬到院外杀了。乡下人向把杀猪看成大事,见登高来真的,便齐围上来,褪『毛』的褪『毛』,提水的提水,登高初步统计下,参与的人,已经有几十个了。

登高趁机让知秋出去组织『妇』女。知秋已经忘了刚进门时的执拗,跑到女人堆里大姐长二姐短地说笑,会儿的工夫,群女人就成了知秋的死党。旺兴人谁不知道新生叶家,能和叶家的大小姐面对面地说话,旺兴女人觉得荣耀哩。

知秋对女人们说,姐妹们,我们也要像男人样识字,不然,我们就永远苦下去了。我们认了字,男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我哥到东洋念过书,人家东洋人,早就是男女平等了,女人可以出去工作,可以赚钱养家,可以当官,还可以教书呢。

这些事情,都是登高平时对她当成故事讲的,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成了说服旺兴女人的依据。知秋想,东洋人到底不般,他们说男女平等,还真有道理呢。看看自个儿今天的做法,这女人还真不比男人差呢。知秋心里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到吃饭时,旺兴有三十多个年轻女人同意跟着知秋识字,个衣着破旧的姑娘扯着知秋的袖子说,叶小姐,你要是跟我们起学,我就学。知秋肯定地说,那当然,我跟你们起学,咱比比,看谁学得快。那姑娘说,当然是你学得快。我们怎么能和你比呢?知秋说,那不定,说不定我过目就忘,个字也记不住呢。

女人都哄笑起来。

晚上,有七十多人在识字班里吃了猪肉,饭后,登高便把这些人分成两拨,男左女右地坐在天井里,登高深吸口气,大声宣布,乡亲们,诸城县第期农民识字班,现在正式开课,请大家准备好,我们现在学第个字——人!

登高在块光木板上写下了第个字,人!然后就着人字的结构,讲起了做人的道理。登高深入浅出地讲了会儿,便写下了第二个字,口。等几十个农民都能分清人和口字之后,登高便把两个字联合起来,读出个词组:人口。村民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跟着登高大声朗读:人口——人口!

和尚混在人群中,朗读的声音格外响亮。和尚看到了识字的意义,心里更加钦佩登高的事业,更加确信革命的必要。和尚有时会亲切友好地拍拍身边的人,带动他们有力地朗读:人——口——人口!

同样激动的还有知秋,她开始还羞于出声,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敢读出声了,不但自个儿读,还拉着桂花读。桂花读出了声,知秋又用热烈的眼神,鼓动旁边的姐妹起朗读:人——口——人口!参差不齐的声音渐渐整齐划,低声跟诵慢慢地变成高声朗诵。知秋感到了集体的雄壮,也感受到了团结的力量。知秋看着大哥那副少见的神采,心里竟然洋溢着丝甜滋滋的自豪。她甚至想,这可是我大哥,不是别人的大哥。大哥多好,认识那么多字,还到东洋去留过学,还能把这么多人集中在这里,教他们识字。知秋想到大哥还与县太爷的千金小姐来往密切,自豪之情就更炽烈了。

知秋也看到了和尚。这小子正跟着大哥在朗读人口。知秋忽然想笑,和尚读得多么认真,可是他明明认识这些字呀,和尚自小跟着云济师傅读经,认的字绝不比私塾先生少,他为什么还这么认真呢?是在为大哥捧场吗?想想和尚攀爬家里的桂花树,还被蹭上身豆油,知秋终于忍俊不禁,扑哧声笑出来了。可是她的笑脸马上被大哥发现了,大哥狠狠地瞪了她眼,她赶紧低下头,只手捂住了那张替她惹祸的嘴。

第九章

第九章

何黑子引着叶福清走进了旺兴村,眼就看到了那棵老榆树。这棵榆树足有五百年树龄,树身苍黑,树冠庞大,走近大树下的碾盘,叶福清围着老榆树转了圈儿,叶福清想,登高这个畜生卖了府绸铺子,要是去赌去嫖,当老人的心里还好受些。可是,他跑到旺兴来办什么学校,教群泥腿子识字,又杀猪又唱戏,这不是存心要把老子气死吗?叶福清用力捶打着胸脯,恨不得变成老虎,把登高活活地吞了。

叶福清问过了,登高办学校的地方,原来是旺兴吴财主的老宅,窝风向阳,坐北朝南,风水不坏,门左是条涓涓清溪,右边则是道隐约可见的山冈。左青龙,右白虎,这种宅子日后只怕要出达官贵人哩。却不想,吴财主百密疏,竟然与卢大头瓜葛上了,好好座宅子,成了匪财。原想那卢大头也不敢来住,偏偏卢大头中意登高,这座宅子便成了登高败家的家什儿。叶福清本不想来,可是何黑子天几次汇报旺兴的动静:大少爷在旺兴请戏班子了,大少爷在旺兴杀猪了,大少爷在旺兴自个儿贴钱给泥腿子办学校了,和尚到旺兴了,小姐和丫环也去了叶福清越听越气,邪火几乎要掀开天灵盖。他实在忍不住了,叫上何黑子,连车也不套,直奔旺兴。

叶福清脚踢开了登高学校的大门,把门里扫地的和尚吓了跳。知秋也从间偏屋里走出来,愣怔地望着他。登高脸笑意,从正屋中出来,可能是想说什么,见到他这个当爹的,也僵住笑,连个招呼都忘了打。桂花见到叶福清,身子抖,连笑也不会笑了。叶福清决定就从桂花下手,先给这个下人来个下马威。

叶福清说,桂花,你不在家里侍候太太,到这儿来干什么?桂花说,是小姐叶福清板脸,呵斥道,小姐就能由着『性』子来吗?小姐胡闹,你个下人也跟着胡闹?叶福清的威严向都在语气当中,几句话,把桂花的理智都打飞了。桂花红着脸,傻站着,再也答不上话来。

知秋看不过眼,横在桂花面前说,爹,你有气就骂我吧,这和桂花无关。叶福清还在责骂桂花,该死的奴才,你在这里玩的挺热闹啊,又是唱戏又是杀猪,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不打断你的腿,我这个老爷就白当了。知秋说,爹,要打你就打我吧,买猪和唱戏,都是我的主意。叶福清高高地扬起手,恼怒地吼道,你就不该打吗?登高上前步,挡在知秋面前说,爹,知秋没错,你要打,就打我。叶福清这才正眼瞪着登高说,我哪里敢打你?登高说,你是我爹,当然敢打我。叶福清哈哈大笑几声,阴阳怪气地说,登高,你弄错了,我哪里是你爹,分明你是我爹。你何止是我爹,你是我们叶家的活祖宗。登高吓了跳,他定定地看了看父亲,确信父亲没疯之后,扑通声跪在地上,惭愧地说,爹,儿子不孝,你想打就下力打吧。

叶福清后退几步,忽然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他仰着头,对着苍天大吼,老天爷呀,我叶福清哪辈子作了孽,叶家的祖业真的要败在我手上了!天哪,你睁睁眼吧。叶福清胸口热,身子拱,口鲜血喷出嘴边。知秋尖叫声,扑上去抱住叶福清。知秋哭道,爹,你别吓我呀,你别吓我呀,爹,你怎么啦?桂花也上前扶着叶福清的胳膊,急得泪水在眼中直转。

登高慌忙打发和尚到石桥去请郎中。等郎中的工夫,登高就守在父亲的身边,神『色』焦急。知秋抽空把登高拉到旁,低声问,大哥,这学校还办吗?爹这样,是不是该缓缓?登高先是低头沉思,接下来又高高地扬起头,长长地吐出口气。可以看出,登高的心里像倒进了盆炭火,灼得他坐卧不安。良久,登高低沉地说,妹子,学校无论如何不能停,要办下去,定要办到底。知秋忧心地说,可是,爹这样,我们怎么忍心登高说,知秋,家国难两全,忠孝也难两全。为了革命事业,我只能这么选择了。爹有天定会宽恕我的。知秋摇了摇头,泪水汩汩地流下来。知秋带着哭腔说,恐怕难哩。

晌午时,郎中来了。把了脉,看了舌苔,开了方子。登高让人到石桥去抓了『药』,知秋亲自带着桂花把『药』熬上。就在这时,门外阵喧嚷,登高未及出门,见卢大头身青衣,已经进了门。登高赶紧把卢大头让进堂屋,卢大头闻到『药』味儿,便问,叶少爷,什么人病了?登高说,家父略感风寒,不碍事的。卢大头怔,说令尊在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