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久病难愈,须得延医请药,已是一桩犯难。江源之兄,江家二房长子江涵忽而寄信前来,却道发妻安氏抱病而亡,两子一女俱是年幼,又觉鞑靼颇有兴兵之意,山西亦是外松内紧,时局越加艰难,他便将发丧之事并儿女悉数托付家中。这一封信笺送来,虽是快马加鞭,虽路途不甚遥远,那报信的长随又在路上病了一场,竟费了二十日,那边儿安氏的棺椁并儿女俱从水路送来,也是昼夜加紧,算算是日,竟不过五六日便到。

旁人各有所知,倒不觉得如何。唯有一个顾茂听得这话,却是心下诧异,暗想:究竟是什么事,如何就说及缘分命数来?难道说……他的目光在江源面上细细端详半晌,心内便隐隐有些准数,虽不说话,心内已有三分摇头。

“俗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我。”黛玉自然也想到过赵姨娘,却不曾笃定罢了,如今听得春纤这话,不免一声叹息,又道:“不过老太太、太太都是想着体面的,素日行事也是端正,且又有三姑娘、环哥儿两个在,若非有了铁证,便有疑心,也只能放下。现今连着平儿也这么说,怕是有了些证据才是。”

贾母原想着晴雯心性灿漫,不曾想到那些子事上头,听得这话,倒是越发信得真切,又想:旧日自己只说这是个伶俐的,可与宝玉使唤的意思,现在看来,这小丫头的心思却是愚钝了些,倒是不合做爷们屋子里的,权作陪嫁倒是个好的。由此,她便笑着道:“你能想到日后,倒是长进了些。”

虽则贾政并贾母等俱是赶着要说话,且有吃茶致谢之意,然则他们早已出去,竟无个踪影。由此,众人虽不言语,心中却是越发信得真切,忙照着吩咐而行,又有王夫人沉沉醒来,闻说如此,强撑着亲自守在屋子里,不许别个人进来。

一边坐着的黛玉已然先令平儿坐下说话,又是劝了两句,方看了春纤一眼,道:“那撞客一说,我已是与老太太、太太分说过的,也是烧了些东西,瞧着却是无甚效用,只怕不在这里呢。春纤这丫头虽也听过一些事,到底年岁尚小,哪里知道这内里的事儿?”

虽春纤瞧着赵姨娘过来,便要仔细盯着她的,然则且要随着黛玉,不好挪动,又是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分明。

“原是如此。”常惠却只是微微一笑,目光且在三春并宝钗身上一顿,见着她们都生得好模样儿,一排富贵气象,才是含笑道:“既这么着,我也不好叨扰。”心下却生出几分鄙夷之意来——昔日祖母说及贾家似有吞没林家财物之事,她虽自心惊,还总以为未必至于此。现在看来,竟多半是真的。瞧瞧,谁家女孩儿到了合适的年岁不出来走动的?偏贾家竟就少少而又少,便是现今,也要寻出由头来拘着。

春纤依旧强拉着她到了边上的亭子坐下,又问名字哪个房里等话,小红便道笑着道:“我是宝二爷房中的小红,原唤作红玉的,因着重了二爷并林姑娘的名儿,就自换了。今儿袭人姐姐因我们那儿的喷壶坏了,使我去林姑娘那儿借一个用呢。”

唐氏听得这话,良久方道:“也罢。”心内却忽而有些波澜。

江澄听得这话,心内也是欢喜。她因着要嫁与京中人家,自然要认得此间的姻亲世交乃至于寻常有所往来的人家,日后也更相便宜些。她如此,黛玉亦是如此。这郑家也是京中一二流的诗书人家,他家女儿有心与黛玉交好,自然是一桩好事儿。由此,她便引着郑嘉成近了黛玉身侧。

嘉成闻说这话,心下一阵苦笑,面上却是含笑应下。

郑景成此时的心,真真是热锅上的蚂蚁,若不是素日还有几分养气的工夫在,只怕这会儿都要揪起江源胸口衣襟狠狠摇几下了。便如此,他也是喘了两口粗气,才是沉脸唤来仆役,且将他搬到榻上,又令好生看护,自己则抖了抖袖子,转身出了门。

江澄见着他如此,心知这一时半会儿,这位堂兄是出不来的,便起身道:“这里头的事,我也说与阿兄了。阿兄仔细想一想,可是如我所说,虽都是好的,却是不甚般配呢。”

如此又说笑一回,方才各自散去。

“我却无碍,既是她伤着了,赶紧搀扶去与大夫诊治方好。”黛玉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又是伤了,忙开口说了一声,又撘着春纤的手从车轿中出来,意欲瞧瞧那个婆子的伤势。春纤闻言忙唤了两声嬷嬷,再打量了左右两眼,心下焦急,又是无奈:这江家却不如贾家豪奢,虽有这青绸小轿相送,却只两个婆子抬着。这会儿一个婆子已是受伤,另一个又已扑过去照料,却是面有慌乱,诸般不听。

那两个小丫头立时应了话。紫鹃扶着黛玉绕过曲廊,及至后面,便瞧见春纤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正自从后面行来。

只是一时半日寻不出什么法子,黛玉也自忧愁。

就似这等口直心快,还是离着远些的好。

有了这等思量,黛玉瞧着宝玉虽是灵性,也颇有些相投的念想,却终究觉得他为外祖母等疼宠过甚,竟还是孩子一般了。

后略作游览一番,却自有另一番言谈,暂且不提,及等入贾母正室,彼此厮见,她方满眼垂泪,许多话藏在心底,且自说不出来,只呜咽而已。贾母等亦是如此,又有邢夫人等在侧。虽是喜事,然则屋子里却不曾见着笑声,各个唯有垂泪而已。

这么想了一回,贾母到底瞧着宝钗比旧日和顺了许多,虽还不及宝玉、黛玉,比之探春,却也不差了。这些许变化,自是入了个人眼中,旁人且不说,黛玉心内便有些纳罕,一日与春纤、紫鹃说随口说道起来:“这些时日,老太太待薛姐姐越加亲近,我瞧着,便是二姐姐并四妹妹也有些不足呢。”

原在外头守着的香菱见着如此,也不敢有什么旁样的响动,只悄悄儿到了内里,轻手轻脚地提壶倒了一盏茶,送到近前来,就自退到一边候着。

“旁日里没个分辨,原是让她抢白了去,说不得什么,今儿却是正经儿的有了人证的,你还强辩?说来这还是为着你家姑娘,原你该谢我的,如今反倒说起我来,可见这天道也是不公。”纤儿在侧忙也接了口,又故作悲伤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夫人与凤姐两个听得这话,忙起身道:“这原是要老太太掌眼的,老爷们自然再无不应承的。”这般又是陪着说了小半晌的话,她们便告退而去。贾母则令请贾赦、贾政、贾珍三人过来,只说:“原是那园子的事儿,须得先头便分说明白。”

彩霞彩云两个见着黛玉,先道了一声好,才将事情说道出来。

如是半日,黛玉才是端起来吃了一口,外头便回禀,道宝玉来了。

“我说呢,原是这般。”贾母听得是如此,面上笑意更浓,却不再多说这话。后头自有宝玉探春宝钗等笑着奉承,此则用了饭,才是各自散了。那宝玉虽在贾母面前应对得宜,但因着秦钟病重,却有几分焦躁,一时出去了,便忙忙往外头而去。三春自也说一声,各自回去。

然则,她心内虽有所想,却不好多说,因又见着贾母等眼下心神安定,又都洋洋喜气盈腮,索性悄悄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紫鹃见着如此,想了想,便留在那里瞧着,也是以防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报个信。春纤也便不多说话,只陪着黛玉瞧了一阵子书,忽而又听到那边儿言笑沸鼎沸不绝。

黛玉先吃了一盅,觉得精神好了几分,便问缘由。春纤与紫鹃你一言我一语且将后头的种种俱是细细道来。黛玉不免有几分懊恼,因道:“我原也无事,睡一觉也就罢了,倒是平白生出一番事儿来,还要老太太他们担心。”

宝玉原便觉得黛玉今番回来,越加超逸了些,此时又见着她着了秋香袄儿,玉色锦棉裙,别无装饰,素净之中衬出眉眼如画,肌肤如雪,别有一番风流,心内更生亲近之意,忙笑着取出一个匣子,推到黛玉面前,道:“你送的东西,自是一等的,我瞧着也极好,倒是因此想起先前得的一样物件,特特与你送来。”

此时外头早已备下棺材,又有胆大的老婆子且与如海换了衣衫,整了妆容,黛玉瞧着父亲形容一如就往,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不免涕泪满襟,满心悲痛之念,竟不愿将如海入棺,口中道:“父亲好好儿的,只睡了去,哪里竟是、竟是……”一言未了,只扑上去护着。

闻说这话,黛玉一时也是怔住,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而如海不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转头看向春纤,目光湛然,淡淡道:“你所求为何?”

如海听得这话,立时驳道:“今番民乱,尚未平复,我虽是无能,亦是不能如此。可另有他法?”

“玉儿尚未安睡?”如海见着她来了,原本有些疲倦的精神却是振作起来,又见她眼圈泛红,泪光点点,却是不敢垂泪,越加心疼,便将她搂在怀中,一如儿时般拍了拍她的背,道:“不过宵小之辈,为父自有主张,却不必担心。”

那一伙盗匪兼着擒住了本地的知州并守备,又见他们十分不堪,数千个人竟也敌不过他们数百之众,只当天底下俱是如此,也是心生了念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占了衙门,将那张建的头颅砍下挂上杆子,且将内里抄出的银钱粮米等散了众,竟是立了旗帜,喊了铲昏君除奸臣的话,须臾之间便号称有数万之众,竟是生生坐下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