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咽了咽喉咙,咬牙看去太后:“这后位,还有这江山,今后都会属于一个冯姓的女人。”

拓跋濬捏着信,许久,点了头:“可是你替他收尸?”

绿荷哼哼着,拿捏起某人阵痛时的豪言壮语,“当初是谁嚷嚷着孩子生出来就拉出去阉了。”

这里没有他的妓妾,没有华丽的铜雀台,没有台堂八尺床繐帐,没有酒脯粻糒。可冯善伊还是决意要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别。他曾经问她,将日会不会想他。她说不会,因为那时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从今往后,她只会把他埋得更深,将他至死不能面对拓跋濬所隐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会带着这些秘密,伴随曾经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一并老去死去。

那姨娘糊涂地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出言。

冯善伊别过脸去,只有一只眼落下泪来,怎么办,她要生存,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做。终究不可以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前行的路,包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这孩子来得偏偏不是时候,早一时,晚一时皆好

添茶倒水的小二为各桌递上茶点,像是个知内情的,神神秘秘道:“我啊,还听得一说法。各位还要不要听,要的再加半壶茶,由小的细细道来。”再转过身来,冲着堂中各位一躬身,果然有人叫好,连连招手添茶。

冯善伊顺着那珠花摸去,笑了笑:“既是无情无义,何不丢去?”

李敷幽幽抬了眼角,吐出四字:“喝酒误事。”

她最后抬了眼看父亲,刽子手高举的刀刃并入视线之中。血光乍溅的刹那,她窒了一息。他们足足砍了三刀才结束,每一刀都能听见骨头连着筋丝丝断裂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却没有断。

“你叫什么名字?”冯善伊看了小丫头一眼,轻问。

颤抖着指节拉过善伊染血的前襟,赫连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双睫。

冯善伊摇了摇匣子,推开他迈了进去:“受人嘱托来着。”

“不入信都,是冯贵人的意思。与任何人无关。”她又道,言中尽是坚决,“倘若我因此遭下不测,你回禀魏宫也是这句话。”

半月当空,正映出满山寂寥,她信步走回车,却见营帐空地前篝火未灭,李敷握刀驻守,长影单薄。夜有孤鸟啼鸣,听闻可悲可伤。冯善伊走过去,立了李敷身后,借着他长麾挡风。李敷只觉身后有步声诡异,忙要抽剑,一听她凉凉的声音飘上来。

“你该去找奶了。”冯善伊悻悻添了一声,“从早上入了这屁股州,娃还没吃过奶呢。”

赫连随手指了两个看得过去的,将帐子打开容她们上车,剩下的人继续退避回去。那两个妇人一上车,便只得从命接过哭得蔫的婴儿。

拓跋濬没有回应,静了许久,又道:“去了云中,都打算做什么?”

春低头,眉眼尽是慈爱,她抚弄着善伊的:“我的小公主莫非永远长不大。春那时推着小摇篮天天看着您小小的脸,便想这小东西哪一天才能跟春说话,哪一天才会走路,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成人。这一晃,十六年了。”

“你让我另眼相看。”这室中别无他人,文氏的声音依然又低又轻。

崇之一路送冯善伊出宣政殿,二人步子都很轻。崇之稍走在前面,忽而转身道:“皇上有日子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我是有心投毒来着,因为实在冤枉。”冯善伊索性认真道,“对着宫内嫔妃雨露尽施,到我头上便是一盆祸水栽下来。您自个纵欲过度,郁火积结,再由阴风激起了病。我成了祸害龙体的那个。您说我冤不冤枉。”

冯善伊随着众人一并把身子低下去,头几乎碰及冰凉的地砖,而后抬起头,看向殿那个明晃刺眼的女人。是美丽的女子,厚重的妆容掩饰不住惨淡之色。有李申的存在,拓跋濬对她恐怕只有给予权力与地位,其余她什么都得不到。

借着空荡,冯善伊从后门绕出去偏殿寻方便,身后阵阵女人们特有的叽叽喳喳声她听得只觉头更昏了。偏殿行了方便,心情大好往回走,步至中门却听得暗房中有婴孩“嘤嘤”哭声,再一听哭音即弱下。冯善伊贴着窗根往里望,一团漆黑,隐约见得黑缎袍子的人影怀里抱着个东西,她的头极长,遮住怀里那东西。冯善伊将脸贴在窗纸上,终于看清那黑缎丝绸间猩红的襁褓——是个婴孩!

冯善伊打了愣,咬唇不解地盯紧他。

“你这是死罪!”男人一指她鼻梁,义正词严。

青竹一愣,猛听这声音不觉一事,待转过头来恰见赫连气势汹涌地立了门处。

“你没那么好心。”李敷扬了眉,负手立在一侧,他凝着池塘,端详泛盈的亮色一抹抹退散。

待人群渐散,这殿中死寂。

“多谢。”常太后同样以笑回应。

理由。先帝爷也不在了,没人会治你不忠的罪。”

宗爱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半眯双眼。

“你明日给我准备。”

“是,我巴不得你死。”冯善伊咬了牙,停了半晌,一字一字,“谁叫我犯贱呢。”

反将落了他掌中的手翻过,转而拖着他一袖,迅转换语气:“皇上,这廊前路滑,小的搀您殿里去。”

门人宦官在传秋妮去中宫,秋妮应了一声,将袄子放下,连连说着:“善伊姐您放心,回来我就把这袖子补了,等我啊,一会儿好试给我看哪处还不齐。”

冯善伊也分不清她此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听话的应了,尤其觉得奇怪,常太后一心一意唤她来,仅仅是为了此事?

她再扬起头来,任风拂痛眼底的酸软,只是一瞬,她将目光投去身侧,穿过枯败的花坛,与对面之人隔庭相望。那李敷仍立在廊中,远远看着裙袍飞扬的冯善伊面无情绪。他们之间无一人率先垂下头去,善伊觉得她的目光隐约熟悉,平静温和中透着疏离,却又不知道因何而熟悉。

风,陡入。

李敷持着皇帝旨意在当日午后亲临冯太妃的西侧殿,他面无表情地宣召了逐冯女善伊出宫的文书后,静等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