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濬闭上眼睛,缓缓道:“除此一封信,他可还有其他话想说。”

绿荷忙前忙后,足足等了三日,在听得钦安院大人喊哑了嗓子恹恹无声后随即亮起洪亮的哭声后泪如雨下,她转过身去抱住方妈的第一句话是说:“终于可以不用听妖怪她娘哭天抢地的闹唤了。”

绿荷怔忡地望着高台之上盈步轻转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绪,便连目中落下行行冷泪,更是无知。这一支舞,不知为何,看得她心碎。

那少年叩头便是一拜:“孩儿陇西李冲。姨娘说我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若不是母亲,孩儿当病死在定州。孩儿愿认您为母,终生侍奉您左右。”

“送我回去。”她转过头,盯着花弧,“把我看作自私的母亲罢。不,连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做不到。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坚持许多年的道路,我做不到。”终有一日,就是死也要爬回京师爬向魏宫,姑姑在等自己,春在等,赫连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她不在的魏都,是一生羁绊。

“又一说。那是京城来的大官护送宫里的娘娘来我们朔州,避入偏关时,遇到京中刺客伏击。不甘心落入敌手,就那么跳了下来。”馆子里的茶客于是都说开这话题,一个稍年轻的抱着茶壶走上去,挨个给桌上老大爷添了杯茶,“这案子没法破。只有宫里面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吗?”

冯善伊借着他的话笑:“如何不能勾引。我不勾搭你,你早已联合他人害我。我说了要你心上添个人是真的,你添了我,才不会存心害我,反会真心护我。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李敷将冯善伊扔在床上,转身去吩咐老板上菜。冯善伊近来极其嗜睡,一路窝在驴车上走哪睡哪,睡得天昏地暗。她又睡了个把时辰,突然醒了,因着胃里空空梦中闻见菜香味于是突然惊醒,擦了擦嘴角淌出的口水,看见不远处李敷就菜喝着酒。

脚下悬崖峭壁,头顶青天白日,冯善伊睁开了眼,一如十二年前凝紧父亲。那个时候,依然是怨恨的,即便像狗一样,却残喘不过十年,父亲这一生,拒绝为亡国尽忠,没能为父尽孝,没有为人父母的守护,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没有保全。那个时候,浑然抖的身体,有恐惧,有悲痛,更多的是憎恶,对父亲的恨,一个没能守护住家门,一个陷自己于不义,连累家族共罪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她悲悯的目光。最终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郡守率领他的子民,老妪扶着年迈的髯翁,母亲牵起儿女的手,丈夫拥紧自己的妻子。他们一个个自城头跌落,血洒燕水,国恨筑成的尸砌成高岭的沃土,腐尸烂去风化了扬灰,印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无数双眼睛,盯紧他们逃离的背影,跌碎的决绝目光,是噩梦中始终注视自己的唯一光芒。身为汉皇族的后裔,她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殉身陨国至高无上的尊严,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成为一个人的机会。

“我先一步回魏宫等你要回来”最后一抹光亮于她目中依稀散去,幽咽的字眼浑然无力,“回来,再活得像一个人。”

“怎么是我。”冯善伊翻了个身子搂紧冯润,“你想来的你去。”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命。”冯善伊转了碗,自水中映出一双眸,极淡,“如若有险,也是我之一劫。”

“就这些?”

“炊烟都升起来了,再一会天即要黑了。我家润儿要饿肚子。”冯善伊说完这话便觉得自己牙疼,每每牙疼必是说错话的征兆。

入了夜,众人在路边驻扎休息,正昏昏欲睡间,一声婴儿啼哭惊醒了所有人。大家浑然无觉,只当是夜有鬼婴儿,多燃了几盏灯,继续睡下。再一声啼音传来,并夹杂着女人的言声。李敷第一个反应过来,持剑便迎向马车,恰逢赫连挑了一角帘子,眉梢眼中写尽了慌乱:“这队伍中有没有年岁大的妇人。唤来一两个。”

拓跋濬终是抬起眸来,难得一笑:“一并求朕多灾多难,英年早逝?!”

“春。”善伊抬手抚平她额角的细纹,“我想你抱抱我。”

“我以为你会以那件事威胁我,从而为自己寻个更好的出路。”文氏走下殿,素手握了她的腕,看了又道,“原来,你这么年轻。”

拓跋濬垂下头,不再看她:“你走罢。”

“是,臣妾这二字换来好一出灾祸。”冯善伊说着叹气,转念又言,“您刚刚也没自称朕。”

太后转过去,问着一侧奴才:“去传文瑶过来,她是皇上的嫡妻,未来的帝后。如今这事端由她断。”

“你算什么母亲,好狠的心。”冯善伊提了一口气。

李弈本是走在前面,突然回身,“你是说冯家的贵人?”

二人面面相觑,竟同时笑开颜,再忙以指抵唇,连连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世间有许多奇妙的遇见方式,大多是尴尬的场面,或凄美的景状,还有平淡的过场戏,然而这尚是头一次,刺激又得趣,在偷匿男女欢好时得缘相见。只是此时,冯善伊尚不能知道,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因这个奇特男子的出现而另有色彩。也正是他的出现,让冯善伊留在历史中的名字多了更多的遐想与演绎。

“青竹。”

牵挂吗?细细咀嚼过这二字,李敷只想笑出声来。

迎的公公嘶哑了声音:“南边长殿寻到了具缢死的女尸,奴才们去时身子已是凉透。”

“你知道,那孩子快要死了吗?”半晌,冯太妃率先打破沉默。

“这么晚了,你来我园子做什么。”赫连莘说着走上来,目光往李敷身上一飘,冷笑,“呦。这么快就会上新男人了。”

“咚”声沉闷入心,朱色殿门在二人之间缓缓闭阖。

“姑姑差使小厨房罢,过了今夜,我也是自由身了,姑姑再唤使不了我。”

冯善伊步步走向她,静颜微笑:“你说,我是为何偏偏要犯贱呢?”

身前之人,犹豫下落了一支袖子。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此一时彼一时,时政不同了。”常太后笑笑,又念,“不过既是皇上的意思,哀家自然不好左右。只你家门凋敝,京中已无亲人,出宫之后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