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那本代数给了我无尽的回忆,它是我少女时代如此珍惜的。后来我想,我之所以珍惜它并不仅仅因为它包含着那么多未知数,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时我很难说清它给了我什么,今天也依然很难说清楚。复杂是少女的本性,而不像艺术作品中塑造的,描绘的。作品中的少女往往是美丽的,单纯的,天真的,或是绘画雕塑,只让少女永远保持了副表情或种姿势,她们将永远是静止的,我并不信任那样的少女。美丽的复杂,复杂的美丽,这或许是个少女的真实写照。我已经不能准确地找回记忆中的切,我只觉得那是我最不诚实的日子,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藏掖掖这些不高尚的词语有什么关系。而实际上,我做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藏掖掖给过我种无名的激动和快感。那些天黎江告诉我,外面正在大批地查抄书籍,据说,还要把那些被打成毒草的书烧掉,那些书有很多曾被称为不朽的名著。人,仿佛具有种反叛的天性,精神或越是被禁锢,人就越会迸发出更大的反抗力量。那时期的阅读也样,越是被查禁的书,人们阅读的愿望就越强烈。很多书都被用巧妙的方法偷偷藏起来,在双双渴望的手中悄悄传递着。黎江借来的书期限总是很短,他说,那些等待借阅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长的名单。我经常迫使自己在个晚上读完本厚厚的小说,我的眼睛不得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字里行间飞快地奔跑着,迅速地囫囵吞下整段的句子。每读完本书,我都要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即使这样,也不能抑制那种炸裂般的疼痛。当又本书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读。能够从从容容读完本我所喜爱的书,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我使劲儿点着头,我说,爸爸,我们能照顾自己,家里的事我们都会做,我还知道怎样炒菜,先放油,再放

燕宁沉不住气,焦急地说,黎江,要不咱们先去找维嘉想办法吧,他是消息灵通的人,也许会知道得多些。

方丹,你干吗不说话?维娜问我。

燕宁写不下去了,个美好的愿望在她心里萌发出来,她猛地站起身,扔下钢笔,匆忙地掩上日记本,飞般地向门外冲去

谭静满脸委屈地说,和平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了。

第节

屋里出现了时的沉默。刘援朝把剪开的照片仔仔细细装进镜框,重新挂在了墙上。然后又拿起那半剪下的照片要撕掉,我猛地夺过爸爸的照片,双手捂在胸前。

我要我爸爸,我要

他们个个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被我突然的举动震惊了。

燕宁胆怯地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退到人群后面去了。

这时候,刘援朝闯到我面前,拧起眉头,两眼在镜片后面怒视着我,好啊,你就是这样跟你爸爸划清界限的吗?说着,他猛地捉住猫弟弟的条后腿,大叫着,把猫带走,资产阶级的玩艺儿!

猫弟弟惊骇地挣扎着,发疯般地又抓又咬。

哎哟,你还敢咬人!刘援朝疼得大叫起来。

打死它!

摔死它!

砸死它!

在片乱叫声中,刘援朝拧着猫弟弟的脖子,把它拎出门去,其他的人也跟在他身后,喊着嚷着拥出去了。猫弟弟在门外发出声声惨叫,那声音就像个尖声啼哭的婴儿。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到了被欺骗的懊悔。还给我,还给我的猫弟弟!刘援朝你说谎,你无耻,我恨你咪咪,你回来,你回来我不顾切地扑到床下,向门口爬去,不停地呼唤着我的猫弟弟。

砸死它!个声音高叫着。

快,这儿有砖头,给。

使劲儿砸呀!

随着猫弟弟声凄厉的惨叫,我心中紧绷的弦猛地挣断了,眼前骤然片黑暗

第十节

33

是谁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是谁的热泪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我从空中慢慢地落下来,落下来。方丹。个声音轻轻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春天绿色原野上拂来了缕清新的风。我眨了眨眼睛,眼前颤动着片金色的雾霭姐姐又个细弱的声音在呼唤,不知为什么,呼唤声里带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哦,我听出来了,这是妹妹。她为什么哭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光芒更加刺眼。姐姐,你好点了吗?啊?迷蒙中我看到电灯亮了,妹妹正坐在我的床边俯身望着我,她的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了,还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泪水。她的话总是在哽咽中停顿下。我怎么了?我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个可怕的梦,可是我却记不起梦里发生的事情。

方丹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张俯视着我的脸上,微微蹙起的浓眉下闪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的表情显出丝忧虑。我仔细看看,认出来了,那是黎江。他不是躲出去了吗?怎么在这里呢?我正在犹疑,妹妹又问我,姐姐,你为什么摔到地上了?

方丹,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黎江也忍不住地问。

我竭力回想着那个可怕的梦。我的眼睛在屋里扫过,看到了墙上的那个镜框,它依然像从前样挂在那里,只是有点歪,镜框里的照片上只剩下我个,还在那里歪着头微笑,我的周围是片惨白。爸爸,爸爸呢

突然,我清醒过来,刚才那不是梦,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我猛地支起身,睁大眼睛,在屋里寻找那个小小的可爱的身影,哦,它没有了它死了我绝望地痛哭起来。

姐姐,你怎么啦?妹妹害怕地扶我躺下。

黎江也焦急不安地追问着,方丹,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他们打死了猫弟弟猫弟弟

啊!是谁?方丹,快告诉我是谁?黎江问着,两只眼睛里喷出了怒火。

于是,我对黎江诉说了那切。我没有说出马燕宁的名字,可是我却永远也不能原谅她。

猫弟弟我再也没有猫弟弟了我还是伤心地哭泣着,妹妹也难过地哭起来。

黎江默默地走到脸盆跟前,拧了把毛巾塞到我手里。他嗓音发颤地说,方丹,别哭了

我再也没有猫弟弟了我还是伤心地哭着。

黎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边长久地沉默着,脸色渐渐发白了。他眯起眼睛,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起,两只手用力绞着,骨头节发出格格的声音。猛地,他向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也暴起来,黑眼睛里射出了灼人的光芒,怒火从他的心底里升腾起来。

方丹,别哭了,我去找他们算账!黎江满腔愤怒,他说,我要给他们讲讲道理,他们连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生活对你已经很不公平了,他们怎么还能再来欺侮你呢?方丹,别哭了,我不能容忍他们这样折磨你

黎江说着,几乎控制不住地高声喊起来,这个平时看上去稳重沉静的人,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出了胸中滚烫的岩浆。

不,黎江,你别去!看到黎江怒不可遏的样子,我感到害怕,赶忙擦擦眼泪忍住哭泣,对他说,黎江,你不能去。他们人很多,他们不会听你的

不行,我定要去!黎江执拗地吼着。

黎江,你别去,别去我使劲儿爬起来,紧紧抓住黎江的胳膊,向他恳求。

放开我!黎江不顾切地甩开我的手,气冲冲地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理了!

我急得喊起来,黎江,你别去,你会闯祸的

黎江怔住了,他从狂怒的义愤中清醒过来,见我紧张的样子,连忙把语气缓和下来,说,方丹,快躺下,我我不去不去

黎江,你真的别去啊!我说。

好吧黎江重重叹了口气,坐在了我床边的椅子上。妹妹给黎江倒来杯水,他涨红的脸色渐渐退下去。

我躺下去趴在枕头上,泪水又次涌出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咪咪咪咪

方丹,别难过了。黎江轻轻地说,你还要坚强起来,快些把病治好。你知道,生活中毕竟还有关心着你的人呢!我今天来正想告诉你,维嘉来信了。

维嘉?黎江,维嘉到了哪儿?我欠起身,擦去了泪水。

妹妹也止住了哭泣。

黎江放下茶杯,伸手按住我的胳膊,说,方丹,别动,快躺下。我把维嘉的信念给你听听,你听听维嘉多么惦念你。

黎江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只小纸燕儿,仔细展开,他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了,脸上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他读着:

黎江,我的好朋友:

再有几分钟,火车就要开了,我即将踏上漫长的征途。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们已经远隔百里千里了。离别的时刻,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啊!

黎江,这次革命大串连任重道远,我将经历次严峻的考验。我多么希望你也能跟我起去长征!虽然你不能同我起跋涉万水千山,不能同我起去经历征途上的艰难险阻,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感到你在我的身边

黎江,我们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友爱地相处了十几年。过去,我总认为,我是最了解你的,其实这次营救你"出狱"之后,我好像才真正地认识了你。不知为什么,那天你被押出大操场的形像始终鲜明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你的勇敢坚毅使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也使我更加信任你了。

黎江,当我就要远行的时候,我必须跟你谈谈方丹。过去我并不知道,我是多么牵挂她,现在我走了,前面路远山高,谁能代我经常她呢?只有你,只有你啊,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