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越来越闷热,没有丝风。我在闷热中透不过气,读书是忍耐的种方式。读着书里的故事,我就忘了周围的切。从在人间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主人公怎样历尽坎坷,饱尝了人世间的痛苦。当春天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伏尔加河水涨得满满的,大地显得热闹而宽阔,主人公来到艘轮船上,结识了正直的厨师斯穆雷,在他的帮助下开始读书可惜,我还没有读完,书就被拿走了,我只能在记忆中去追寻那些匆匆掠过眼前的人物。在热爱生命这本书里,我看到了种力量。在那个骨瘦如柴奄奄息的人的体内,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它是不能用坚韧顽强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但它却使这个垂死的人挣扎着通过了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当他被饥饿的狼扑倒在地的时候,用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狼的咽喉,把狼咬死。这个力量就是信念和意志。它产生于思维,它是在人的大脑中时刻进行着的种活动,也是人与外界长期磨炼交融的结晶体。它闪闪发光,耀人眼目,但却是来自于每天的平凡和平凡之后的思索。我多么希望能把这本书保留在身边啊!可黎江来拿这本书的时候,我却不能让另双等待的手失望。

夜晚的风吹得窗外的小柳树簌簌作响,妈妈忙完了,坐在我的床边,让妹妹坐在她身边,又抬起眼睛看着爸爸。爸爸似乎令人觉察不出地轻轻叹了口气,对我和妹妹看了眼,问,方丹,要是我和妈妈离开家,你和小雨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吗?

刚才我看见他在大门口跟人辩论呢。燕宁说,走,我领你找去。燕宁不由分说,拽起黎江急急忙忙跑下楼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啊。

窗外,星星在夜空里闪烁着,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有无数个这样的窗口都闪着灯光,无数个窗口里都开着这样"重要"的会议。

维娜跑进大院子,远远就看见谭静呆呆地站在楼门洞里,动也不动。她连忙跑过来问,谭静,你站在这里干吗?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记得,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翻领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你不知道在这以前的事,也不知道那时正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你是见过我的,要是你仔细回想,你也许会发现那个女孩子路几乎都没有说话,这样你或许就会觉得她是个很忧郁的孩子。那天她告别了这座城市。你看她的时候,她把脸扭向了窗外,她从不愿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后来她从个花布书包里拿出本有点儿旧了的代数课本,看道很难的题,是个方程组。对她来说那本书很难。她从没进过学校,她自己学着读书,她从很小就自己学着读书,这让她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默默地解着那个多元方程组,好像忘了周围的切。她只想把这个方程组解出来,不让黎江笑话她,她很怕他看不起自己。你不知道黎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女孩子多么重要。她百万\小!说看了很久也没解出那道题。后来她就把书放回花书包。她想到了新地方就给黎江写信,现在不能写,她还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她想起他,就想起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像夜幕中的星光,闪闪的

28

学校门外的人圈越来越大,夜风在人群中游梭般地往来穿行。维嘉暗暗高兴,心里说,来吧,都来吧,人来得越多越好。

维嘉正在与台下的对手进行场激烈的辩论。今夜他的辩论台搭得很别致,伙伴们把乒乓球室里的两个长方桌子叠在起,四个角上各站着名手持松明火把的人。黑暗中,燃烧的火焰照着他们神情庄重的脸庞,跳动的火光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簇簇黑蒙蒙的影子。

看到这些,维嘉觉得好笑,他不禁想起那些原始部落集会时首领发号施令的情景。

半夜三更搭起高台辩论本来就令人感到惊奇新鲜,这虚张声势的架势又给这场辩论增添了种富于浪漫色彩的神秘气氛。辩论开始不会儿,教学楼的窗口探出几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显然是被这梦幻般的情形吸引住了。他们观望了会儿,终于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个个叫喊着冲出楼门,蜂拥而至。

维嘉站在火把照耀的中心。他搜索枯肠,拼命地演讲,会儿慷慨陈词驳斥对手,会儿又编些幽默故事引人发笑。他竭力想把台下的听众牢牢粘在他的舌尖上。人群中混进了几个捣乱分子,他们边捏着嗓子攻击维嘉的观点理论,边却偷偷冲他扮鬼脸。维嘉强忍着笑意,给他们以有力的回击。表面看来,场舌战正在人们的头顶激烈地展开。

热烈的掌声和表示赞同的叫喊在人群中腾起,维嘉顾不得领略胜利者的喜悦,他心里牵挂着他的第二战场,声东击西,他在这里奋战的目的是解救黎江。但是维嘉不明白黎江为什么要冒冒失失惹出这场大祸。下午,他看见那么多人在痛打黎江,真的又急又气,恨不得越过人群,冲过去救出黎江,可是黎江却像惊涛骇浪中的条小船,被汹涌的人流冲来卷去。在谩骂和殴打中,黎江倔强地坚持着,怎么也不肯放开手中的书。维嘉急得几乎要喊出来,黎江,快放开呀,那两本书还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吗?他心里暗暗责怪黎江,为了两本书去惹起众怒实在太不值得了,何况,那些书都是毒草啊!后来,他虽然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暂时救了黎江,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劫下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别人押走,关进学校的地下室。

当黎江被推推搡搡拥出操场大门的时候,维嘉突然觉得那不是他向所熟悉的黎江了——那个温和忠厚而又有点腼腆的黎江。黎江的白衬衣被撕破了,上面沾着灰土,染着鲜血,乌黑的短发直立着,鲜血顺着额角缓缓地流下来。黎江那对黑亮的眼睛忧郁地眯着,目光正直望着前方,他的嘴角抿得很紧,挂着不屈的愤怒。他的手臂上尽是斑斑血痕,却仍然紧紧地抱着两本书。黎江多像电影里那些被捕的革命者啊!维嘉这么想着,眼眶里湿润了,他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救出黎江。

维嘉和黎江是对很有趣的朋友。在别人眼睛里,黎江似乎是维嘉的卫士,但维嘉心里明白,黎江是他的主心骨。维嘉办事有些浮躁,黎江却非常沉稳。过去经常是维嘉闯了祸,黎江想办法给他解围,这次倒了过来,他要设法救出黎江。

夜色像张绷紧的网,蟋蟀们发出急促的叫声,时间分秒地煎熬着维嘉,他明白,夏天的夜再长,他的精力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他拼命地讲啊,说啊,讲得口干舌燥,说得嗓子眼里冒烟。他的舌头巧妙地带着他的忠实的听众天上地下山巅海底地飞来游去。看着那些越伸越长的脖子和越看越直的目光,维嘉欣喜地知道,他的演说是成功的,可是他的心却还在焦急地期待着

终于,有张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劫狱成功了!

这句话像从头顶浇下来盆凉水,维嘉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痛快极了!

战友们,看吧!他暗示伙伴们,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这句预定的暗语刚出口,台角的四支火把呼啦下全部熄灭了,人们顿时陷入了墨般浓的黑暗。维嘉趁机纵身跳下高台,混入人群。还没等那些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便和伙伴们起躲进路旁的树影,然后,沿着围墙溜小跑,隐没在黑暗老人布下的夜幕之中。

29

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好像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闪就进来了。哦,是黎江,他微笑着走过来,把摞书放在我手上,我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么多啊!我问他,你要很快就拿走吗?我看见黎江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我,愉快地笑了。他说,方丹,从现在起,这些书都是你的了,你愿看多久就看多久吧。我把书摆在眼前,本本翻看起来。阵纷乱的脚步忽然冲进院子里来了,好像有个声音高喊,快,那个偷书的就跑到这儿来了,快抓住他!黎江慌乱地按住那摞书,说,方丹,快藏起来!有人来抓我,我先走了。说完他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我被这意外出现的情形吓得心里突突乱跳,慌忙把那些书塞到枕头底下,可那些书却好像生出了手和脚,拼命要从枕头底下钻出来,高声叫喊着冲到大街上去。我恐慌地使劲儿压着枕头不敢动动。追赶黎江的人似乎朝这边拥来了,我不顾切地抱起那些书跑出去,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人们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拼命地奔跑,也甩不掉追赶的人群。跑着,跑着,我看到学校的大门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心里猛地感到阵轻松,要是藏在茂密的丁香花丛里,也许就能躲过那些人的追赶,可是,跑到学校门口,却发现大铁门上着把大锁,怎么推也推不开。我又往前跑,跑到棵树下,却猛地听见声大喊,方丹,快把书交出来!我回头,燕宁正横眉立目地瞪着我。我抱紧了书,又拼命往山上跑,脚下突然滑,咚的声从山上摔落下来。我吓得尖叫声,猛地睁开眼睛,哦,个可怕的梦,摸摸我的心还在狂跳

柔和的灯光照着坐在桌旁的妹妹,她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夜,静悄悄的,窗外有几只蟋蟀还在不停地叫着。我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坐起来,心里顿时涌满了焦虑,黎江怎么还没有消息呢?自从晚上维娜告诉我黎江被抓走的事,我的心就刻也不能安宁。维娜说维嘉已经去设法救黎江了,可我却依然感到不安。我多想自己能生出双翅膀,飞到外面去帮助黎江啊!如果救不出黎江,那些人会把他怎么样呢?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些可怕的情景,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妹妹趟又趟地跑上楼去,探问维嘉和黎江的消息,把我的焦急带上楼去,又把维娜的不安带下楼来,维嘉直没有回来。

我紧张地等待着,盼望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闹钟的指针,那每下轻微的走动,都像是沉重的铁锤震击着我的心。闹钟的指针转了圈又圈。有几次,我好像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是黎江,我熟悉他的脚步声,可是那声音从近到远,渐渐消失了,我感到阵失望,终于疲惫不堪地倒下去。

忽然我醒了,我好像听见几下谨慎而急促的敲门声,是梦吗?又仔细听听,真是有人敲门,我连忙叫醒妹妹,小雨,小雨,有人敲门

屋门打开了,维嘉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的眼里闪过缕光,我熟悉维嘉眼里的这种光芒,黎江来了,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黎江从维嘉身后闪出来。我差点儿大声叫黎江,维嘉赶快把食指竖在嘴上,嘘了声。

妹妹关紧屋门,跑过来,抱住黎江的胳膊,对他说,黎江,你可回来了,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黎江搂住妹妹的肩头,温和地笑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他来到我床边,和维嘉各在把椅子上坐下。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黎江,他前额和脸上有几处带血迹的伤痕,手里真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拿着书。黎江走过来把书递给我,说,方丹,这是我给你找来的牛虻和斯巴达克思。

我看见黎江伸来的双手,发现他的手上和胳膊上也布满了伤痕,在道道血迹下面,有些伤口又长又深。我担心地说,黎江,我帮你上点儿药吧。

不用。黎江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儿伤几天就好了。他又说,我说过给你找这本书,你看

我接过书,我的手有点儿发抖,我看见了书上的血滴,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低垂着头,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封面牛虻带着刀痕的脸上,又顺着倾斜的封面颤抖着流下来。

哎,方丹,你怎么哭了?维嘉问。

我我以后再也不让黎江去找书了我再也不读书了我说着,抽起鼻子。

维嘉忙问,为什么,方丹,这书不是你要的吗?要知道,为了弄到这两本书,黎江

方丹。黎江打断维嘉的话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是不喜欢吗?他拿起牛虻,擦了擦封面对我说,方丹,你应该看看这本书,这里面描写了个忠于自己的理想,为意大利的自由不惜牺牲自己切的坚强战士。我曾不止次地读过,也早就想给你借来。我相信,通过这本书,你可以看到个天真脆弱的少年怎么为祖国争取自由独立而战斗,又怎么成为个坚强不屈的革命者。特别是你应该看看牛虻战胜病痛的那些章节,看看他有多么顽强的毅力。每次读完这本书,我都要被牛虻感动,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从这本书中吸取些力量。

这时维嘉说,嗨,黎江,这本书这么吸引人,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呢?既然方丹不要,那我拿吧。说着,他朝黎江挤挤眼睛,伸手就把牛虻抢过去。

别,别把牛虻拿走!我抓住维嘉的胳膊,维嘉,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愿让黎江去冒险

黎江说,方丹,只要我能做到的事,就是真的冒点儿风险又算什么呢?

嘘——,黎江,这些书可都是毒草啊!你这么吹嘘,可是很危险的啊!维嘉故意板起脸来说。

黎江笑了,问维嘉,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本书不是毒草呢?

维嘉略思索,转了转眼珠说,这样吧,咱们就批判着看。就算这本书有毒,我们只看它鼓舞人的面就是了。不过,方丹,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我知道。我点点头,小心地把书藏到枕头底下。

方丹。黎江又说,这段时间,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和小雨如果有什么事

黎江,你要去哪儿?我没等黎江说完就问他。

维嘉说,黎江闯了祸,学校里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他,我想他应该先躲几天。方丹,别担心,等过了这阵,黎江就会来看你的。

黎江,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说。

我会的,别为我担心,方丹,你和小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维嘉和黎江走了。

我和妹妹躺在床上,四周又陷入片宁静。我想起黎江讲的牛虻,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我立刻被亚瑟的身世吸引住了,仿佛看到个清秀的意大利少年向我走来

3

天晚上,忙碌了天的燕宁疲倦地合上日记本,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桌边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伸胳膊,走到窗前。她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关窗子呢?她想。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上了阴云,群星和明月都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浓黑如墨的空中没有丝风,空气闷闷的,远远的天边偶尔现出道微弱的闪电和阵不很分明的雷声。

今晚或许会下雨。燕宁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躺在床上,她感到全身有种说不出的轻松。白天燕宁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自从红卫兵司令部把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燕宁就没有刻放松过自己。随着大院子里的防空洞不断加深,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最近几天工程的进展明显地缓慢了,那些牛鬼蛇神每天下到数米深的黄土坑里不停地挖掘,衣服上泛着圈圈肮脏的汗渍,打了补丁的双肘和膝盖早就磨破了,在他们那终日汗淋淋的鬓边,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但是,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人可悲的外表,而是他们眼睛深处流露的那种迷惘消沉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情,那神情使他们整个面部都显得黯然无光。带着那种面容,他们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声地挖掘流汗。尤其是前些天,当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劳累而突然死去之后,这些人的神情就更加抑郁了。燕宁真怕他们闷头往土坑里栽,突然就自绝于人民。现在不是经常有人畏罪自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