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儿子声音里的委屈和怨怒,史清婉朝一旁立着的穗安穗平两个丫鬟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将手中茶盘搁了下来,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顺便将门给掩上。

穿越过重重宫闱,徒高程在一处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的院子前停下,抬头一看,匾额上“承德馆”三个鎏金大字已经被厚厚的蛛网遮挡得严严实实,唯有空隙间露出一点金粉丹漆,却更显得苍凉荒败。

清屏欣慰地扬起唇角,双儿的忠诚乃是对自己、而非对成羌,有她的保证,自己也能放下心来了……

觑着徒月书的做派,安福心中点了点头,无怪乎即便是女子,也是孙辈中最招陛下待见的;宠辱不惊,说来简单,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啊!

见一个没须的宦官站在台阶上,底下一个身着六品千总官服的中年男子神情颇为不屑,带着些许淫邪的视线在安福身上流连一阵,很是可惜地与身旁人低声可惜了几句:“长相倒是白净清秀讨人喜欢,只是不知道那太监服底下又是怎样的滋味儿了!”

被她这一番言辞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张氏忙不迭打那小丫鬟去厨房,特特吩咐了要史清婉喜欢的奶油松瓤卷酥、藕粉桂糖粉片糕和云雾茶来,另外再加上一碟子这个季节正好的石榴果。

王子腾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林编修过誉了,我不过一介粗野武夫,哪里称得上这样称赞?倒是林编修,果然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怪道这城中传言‘潘卫探花郎’啊!”

只是自那以后,贾敏的身子便大不如从前,往昔十几年未曾用过恁多的汤药,如今却是日日不停了。为着此事,原先有不少意欲提亲的人家都歇了心思,毕竟,谁家不想娶个身子康健的媳妇呢?

听出这哀鸣中的控诉,史清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小翠鸟便是四年前在庭院中因缘巧合下启了灵智的那一只,自个儿取了个名字叫翠羽,从那以后便索性呆在王家不走了,成了王丛箴的宠物。

双儿看着主子这幅神态,只觉得鼻头酸酸的。

因为才五个月大,所以两个孩子仍旧是跟着史清婉一起住在不远处的庄子上。夫妻俩已经商量好,等过了端午用兰草汤沐浴之后,便可以将兄妹俩一起带到庐墓去了。

直到去岁冬日里,一次正值用膳,太医来照常诊脉,见传膳宫女们送上来膳食中有一道滋阴补气的当归羊肉煲与一盅南瓜汤,大惊失色,这才现了其中端倪。

在后宫中挣扎沉浮了将近十年之久,流逝的岁月带走的何止是娇艳鲜嫩的容颜?每夜从梦中醒来,林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活力与青春。她的心,已经在仿佛无休无止的后宫倾轧中逐渐地老去。面对至高无上的帝王所给予的爱重,她的情绪也少有波澜,唯有在看到一双孩子的时候,林汀才能感觉到自己胸膛的悦动。

明白妻子的担忧从何而起,王子腾紧紧地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安心吧!回金陵之前,我与伯锲通过气儿了。一则我已经破相,又是上过战场的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将我搁在龙禁尉里;二来——如今朝廷内外皆不算平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虽然没什么赫赫名声,然而此番往西面边境这一趟也算是有些功劳了,估计至少能得个都司之类的实职!虽说等不到上任的时候……”顿了顿,他眼底划过一丝悲伤与庆幸,继续道:“大夫也说了,母亲至少还能有月余的时间,这也足够我去四下活动活动,何况在陛下那边,我也算是挂了号的,总不至于到时候阵脚大乱……”

史清婉眼儿半开半合,正靠在王子腾的胸膛上轻轻地喘息着,谁想突然之间腰上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她意识到什么,美眸一瞪正欲呵斥住身旁男人那不安分的大掌,却在下一刻,被精准地攫住了红唇。

“老太太——”史清婉领着王子腾进了内室,瞧见床榻上王老太太正眯着眼儿打盹,显得很是安宁祥和,她放轻脚步,压低声音轻轻唤了两声。半晌后,王老太太缓缓地睁开眼,显得有几分神思混沌。

对王子胜的神态变化全然不放在心上,史清婉抱着小丛箴,自然是依言前往自己从前住的院子休息。毕竟,这一路风尘的,她倒是无妨,宝贝儿子可是到了喂奶的时候呢。

原来,被责罚在小佛堂静心祈福的云姨娘被王子胜带出来后,联合了银月一起给王何氏不知道下了多少绊子,王何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借着管家的权利也令水云、银月两人栽了几个跟头;如此算来,竟是堪堪算平局的场面,谁也压不过谁。王子胜对美人恩是来者不拒,对后院私底下的暗潮汹涌毫无所察,而王老太太自然是乐见这样一副僵持平衡的状态,只有这般,她才能更好地在王家维持自己的权威不是么?

“二奶奶!二奶奶!您去看看咱们奶奶吧——奶奶她、她生产了啊!”

想了想,史清婉便对身后的绣蓉吩咐道:“二妹妹有此大喜,我这做嫂子的自然要好好备份贺礼才是!绣蓉,你去将那副丹凤朝阳红宝绞丝的头面取出来,另外,再将圣上御赐的翠纹紫绡罗和云锦纱、啊——还有御赐的那支百年老参!”

月白色藕丝琵琶襟的薄衫,满头乌丝被解散放下,松松地束起搭在肩头,如墨般的青丝更衬得她面色苍白得好似风一吹便能随风逝去般,西子捧心,娇靥含愁,残花泣露涟涟如雨。看惯了她神采灵动的娇俏模样,徒高程只觉得心一揪,竟不忍面对她那双哀愁的眸子。

将屋内一众丫鬟尽皆遣散,史清婉连忙抱起小丛箴,小心翼翼试探着将自己的灵力放出来,她惊喜地现,自己释放出的一层薄薄灵气飞快地便在他周身旋转起来,逐渐沁入肌理。

听了这一席话,回忆起手下打探来的情况,徒文慎竟是痴了,紧紧地将清屏拥在怀中。昔年一别,谁想自己心目中的仙子居然受了恁多苦楚磨难,他心中不由得愧疚怜惜俱生,滋味儿复杂得很。

吃?不吃?可是真的好香甜的样子喏——它绕着糖果转了两圈,小爪子弄得史清婉掌心微微有些痒,犹豫了好久,到最后它还是没忍住诱惑,啄了一口。

“好一个成羌!狼子野心!”徒高程目光落在桌面上的八百里急报,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掐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月牙痕迹;阴沉的目光往下面一扫,他抑制住心底腾腾燃烧起来的愤怒:“众卿有何奏对?”

闻言,史清婉眉头一挑,目光落在顾夏怡那被束腰裹着的小腹,捂着嘴儿笑得得意又促狭:“恭喜恭喜!叫你那会儿笑话我娇气,我只瞧着往后你怎么样哩!缇儿,快点扶着你们奶奶坐下,正是该好好在家里歇着的时候,怎么冒冒失失地便过来了?若是叫你家那位知晓,保不准又把这账记在我头上呢!”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知错!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一袭青色衣裳的宫女伏在地上,不带停顿地一下一下重重叩头,声音虚弱地颤抖着,满是恐惧与后悔。

“是!”

九五之尊的位子,但凡生在皇家的男儿,哪个会没有一丝心动?自古皇室倾轧纷争激烈,便是徒高程当年继位,那也是从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嫡子、还是嫡长子,那更是明晃晃竖起来的靶子!正因如此,徒文慎平日里一直都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夫妻俩这一番互动,被冷落在旁的王丛箴可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握住史清婉的小拇指,他瞪着抢去母亲关注的罪魁祸,吃力地拽了两下,待史清婉低头看向他的时候,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水汪汪的眼睛扑闪扑闪着望着史清婉。

齐嬷嬷很快便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早就被请在府中的两位稳婆。此时,史清婉不由得庆幸王子腾之前的小心谨慎,齐嬷嬷毕竟并没有怀胎生子的经历,只怕也不大明白这里面的事情。生产之前的注意点,还是得问问稳婆才得当。

正院东厢早就袭地铺满了大红色猩猩洋毡,当地上置了三足祥云双龙吐珠香炉,炕上也换了新的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大红金钱蟒靠背引枕,炕上还放了两个大铜脚炉。梁上换了悬着玻璃芙蓉彩穗灯,正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巫山行云缱绻久,鱼水相和缠绵意。

“我倒是想陪着大嫂说话,可惜我生来便是笨嘴拙舌的!”王氏叹息道,眉头紧皱很是苦闷,想着自己在闺中之时每每对母亲提出要求时的神情语态:“好大嫂,我成日里呆在屋子里,憋闷得很,你现在身子不灵便——不如,分些事情叫我做做可好?我也想认认这府里上下的人呢!”她垂下眼帘,养得白嫩的手指不住地攥着衣袖,整一个害羞小媳妇的模样:“我也想为大嫂分分忧……”

“好端端的,你疯做什么呢?”细如蚊吟的声音从怀中出来,王子腾颇有些小得意地看着妻子朝霞映雪般的面容,看着她躲躲闪闪泄露出羞涩的眼神,星眸里也仿佛被水汽熏染了一般。他抬起手来,掌心有着方才从史清婉手里沾染下来的香膏,将她被束起的长捞起来,动作轻缓地揉搓着。

王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样思量倒也是不错的,既如此——那左不过咱们忙些吧!”她想着女儿今年十四岁,并不算十分大,照理说便是再拖上两年也无妨,可是转念一动,那贾家老二可是十七八岁的人了!小夫妻俩早点凑一处感情好培养,可这三年孝期过去,这里头的事情可就说不准了。

然而史清婉转念一想,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微微扬起唇角,万事皆有转机变迁,说不准是其他哪个地方出了纰漏,所以把这位老太太的安宁日子给蝴蝶了,命数这玩意儿也是保不定的……

如今想来,这便是贾史氏口中风水上佳之处?阴气极重的地方素来容易招生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这寿材,当初自己明明是拿出私房来,安排了一副梓木的板子——

荣国府老太太也是分外欢喜,这孙儿一来便是俩,不论嫡庶,可都是贾家的血脉啊!急急忙忙吩咐加派人手到两边去照看孕妇,私下里还偷偷地和贾代善说了,让他别再像往日那般对贾史氏忽视太过。

拿天子二字来称呼一朝帝王确乎是有些过,毕竟朝代更迭,若真是紫微星君下降,那紫微星君岂不是要忙不过来?

绣茗点点头,赶忙下去安排不提。

平宁亲王正要宣告礼成,却只听得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声,他瞳孔一缩,想起之前兄长千叮咛万嘱咐,疾声高呼:“有刺客!护驾!”

“此次陛下出行,咱们务必要小心谨慎!若是出了岔子,咱们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这些日子,京城可不大太平啊!”徒文擎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月坛周边地形图,语气慎重而隐晦地对旁边正围着他坐下来的众人命令道。

突然,史清婉微微愣住了,她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于自己元婴的变化。几缕乳白色的灵气悄没声儿地在元婴周身绕着圈儿,和元婴本来便有的金紫色光芒逐渐交融在一起,灵识中一片清明,泛着金光的上古象形文字在里面按着八卦的运算运动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宁谧。

闻言,史清婉眉尖一挑,眼中波光潋滟,百媚丛生,她本就是江南女子,将声音放软后,轻轻一笑,更是娇媚欲滴,**蚀骨。她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腕上一枚碧玉镯子,丢了个眼神过去:“有妻有子,难不成还叫二爷吃亏了么?”

哈哈一笑,王子腾从窗口眼瞅着丰年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着过来,摇摇头:“恩侯是没瞧见女子怀孕时的辛苦吧!瞧着我家那位每天被这孩子折腾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这心里着实不大好受——”朝汇儿招招手:“跑跑腿,能叫她有些胃口就是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