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史清婉丝毫不作伪的无奈神情,周瑞家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颇有些尴尬地看着手旁那方小木牌子。上面拿金粉勾画着字样,衬着朱漆的底儿,虽说瞧着煞是好看,可是若是真的拿了回去复命,只怕奶奶得治自己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啊!

被这么弄着,未央早就动了情,媚眼如丝,纤细的食指轻轻地在男子背后搔弄着,灵巧地挑开他已经散乱开来的衣带:“侍郎大人,你就给了奴家吧,奴家这身子跟火烧似的难受呢!”

戌时了啊——徒高程出神地看着因为夜风入室而稍微有些跳动的烛火,半晌后,挥挥手招安福上前来:“去含章宫传话,让她早些睡吧,朕今儿晚上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不过去了。”

这摇篮里便是史清婉受了大半天苦楚方才诞下的孩子,重足八斤三两,王子腾为他取名儿为王丛箴,平日里大家只唤他丛哥儿。

绣芙端着个茶盘进来,里面是新冲出来的牛奶茯苓霜,一霎间满室浓浓奶味香醇。瞧见史清婉的神色变幻,她连忙将手中茶盘搁下来,从旁边小丫鬟手中接过雪白的巾帕,擦去史清婉额头上冒出的一点汗珠:“奶奶,您怎么了?”

当日皇帝因为王子腾救助四皇子有功,特意赏赐了黄金白银,史清婉当机立断地便拿了七百两出来,在城北望山脚下购置了一处庄子,不大不小,却是将望山旁边一处小丘陵也囊括在里头了。

将已经在打扰自己的瞌睡虫甩开,史清婉继续低下头来,就着灯光将先前没誊抄完毕的年礼单子弄完。7788xiaoshuo

这个杀千刀的老贼!断子绝孙的忘八!

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而去,大大小小的共计十二条船,里面载满了王老太太为王悦宁准备的嫁妆私房以及陪嫁的仆婢。因为算是远嫁,所以,添妆的时候,王何氏不得不比王悦安的那份还多拿出一倍的添妆出来,直叫她肉痛得紧。

不过,许是因为那会儿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想想也是,长子贾珠虽然早亡,可是长女元春在宫中得了圣恩封妃不说,幼子贾宝玉又是荣国府老太太的心头肉掌中宝;两个庶出的孩子里面,探春依附着她,贾环又被养得乌眉赤眼、畏缩上不得台面。

瞅着自家主子抱着大汤碗大快朵颐不亦乐乎,绣茗也同样是老大宽怀。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几十盆外头特意送进来的菊花,要不,明儿把这个也拿来做点吃食?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起既能去除寒性又能把菊花炮制得美味的食谱来……

“我在此祭拜,你们为何吵闹不休!”贾代善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不断搓着手,显得有些窘迫的粗壮汉子。

虽说两人已经是你来我往,情意渐深,可白菲儿自幼便是三从四德教养着的,与贾代善拉拉小手说说话已经是有违闺训,哪里还敢更出格些?她再三严词拒绝了贾代善的恳求,却也因此为自己赢得了他的尊重与荣国府太太的满意关注。

一听这话,想起什么来,贾赦脸色一下子煞白如纸。他勉力扯着嘴角笑了笑,对张太医拱拱手:“有劳张太医了!请外间说话吧——”

想起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王子腾仍旧是心有余悸;当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眼见着那箭竟是阻挡不得,只能勉力将手中豁了口的宝剑丢出去缓一缓它的攻势,自己则飞身跃到皇上面前以身挡住……毕竟,若是皇上真的因此出事,自己这一批奉命随驾的龙禁尉们恐怕都得陪葬;如果自己不幸——那看在忠心护主的份上,皇上对自己的妻儿也必定会多加抚恤!

紫檀木夔龙腾云祭桌,金丝蒲草编成的席子。一座约莫一尺高的象鼻三足雕螭鎏金珐琅香炉,稳稳地放在祭桌正中的位置,檀香深厚而绵长的气味儿在这一方空气中弥散着。两旁各有一根红烛。盘碟碗盏俱是从宫中礼祭司运送过来,分门别类,有序地放着切成莲花状的月饼、糯米圆饼、瓜果等等,另外瓶中还特意插上了鸡冠花与新开的丹桂,祭桌旁的同样样式却小一号的案几上,则单独放了一只盛满玉泉水的黄铜盆。

为了这个,王子腾没少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两面为难,所以才说婆媳关系是世上最难理顺的一种了。那时候,王子腾正在为了前程四下活动,每日里也抽不出精力为这些琐屑的事情分神,因此与妻子的感情由开始的融洽,慢慢地便也淡了下去,只余下一份敬重。

不得不说,自打齐嬷嬷在府中安顿下来,四个大丫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下来。她们几个都还是黄花大闺女,每天看着史清婉这儿难受那儿不舒服的,只能想法子尽力把分配下来的事务个打理好,不叫史清婉操心罢了。

他沉默了。

只是有时候,这贤淑的妻子未免有些太过疼爱儿子了!难道儿子重要,孙子就不重要?

“如您所见,正是我在这匣子里现的!”王悦安咬着下唇,目光在那张地契上浅浅的折痕上流连着:“我想,大约是二嫂子不想叫别人知道,因此才将这东西偷偷夹在里面给了我吧!”

被她这么一提,王老太太这才想起来,儿子儿媳此番上京,身边统共二十个人不到,加上之前在京里的人手,也不够用啊!何况——媳妇怀孕了,那自家儿子谁来伺候?儿媳虽说不大能容人,可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总得为儿子考虑吧!

“怎么能——”王子腾吐也不是,嚼也不敢嚼,囫囵吞了下去,端起旁边的茶盏灌了一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十几粒貌不惊人的黑色梅子,又将目光落在自己面前连吃了两颗,表情变也不变的小妻子身上:“婉儿,这、这样酸的东西——”

林家在这姑苏城很是有些地位,本朝立国之时,林家先祖因谋略之功荣封为靖安侯,先祖颇有远见,谢绝了开国圣祖皇帝的再三挽留,携带家眷到这姑苏城安家落户,并告诫子孙,当正心修身,才不算辜负先人荣光,一时间,靖安侯训子之戒被人们引以为美谈。

“老太太慈心,既然放了你出来,日后就要记得好生侍奉主子,不要心存妄念!”王何氏眉目舒展地看着云姨娘,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好一派大家主母宽容贤淑的作风!

“大爷还是回去吧!这小佛堂毕竟热得很,若是叫大爷中了暑气,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一袭青灰色的袍子,满头乌丝被简单地束起来挽成如意髻,除去了珥环钗簪,并没有往日里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姿态。从侧面看去,女子长长的羽睫垂下来,琼鼻微翘,菱唇粉润;因为突然的清苦生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丰润的面颊也微微显得瘦了下来,却因此显得更添几分柔弱堪怜。

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王子腾也没想起来这桩事儿。毕竟,几年前他与陈禹徳常常一块去茶楼,旁人是喝茶,他们则是饮酒,算来几乎是隔着两三天便会去一趟,哪里能记得那么多呢?

突然提到婚事,绣蕊声音低了几度,垂搅着衣摆上的穗子:“都听奶奶的!”

借着小月子将来的名义,史清婉躲过了王子腾厚脸皮的索欢,然后——她也厚着脸皮,按照曾经在医学上讲过的关于男性那啥啥的刺激点,羞耻地友爱助人了一次。

虽说自己的话被驳了,然而贾史氏被她这么一捧,心中却更舒坦:“瞧着小嘴甜的,我哪里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情便责怪你呢?你说的也不错,我瞧见你一时间高兴,竟忘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应当照着规矩,若是行差踏错,被人指摘可不好!”

史清婉的神识一分为二,一道在腹中那团尚且分辨不出的、飘渺的光点,另一道则附在道心之莲上,密切地观察着那莲蓬的变化。

“准备摆饭吧!记着叫厨房那边准备好醒酒汤,另外再做一份粳米粥,一份藕粉梅子糖糕,多加桂花蜜,搁炉子上温着。”史清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坐了一下午,虽说于神魂修行有利,不过身子却是有些僵硬呢。

领着剩下没被挑中的人,潘牙婆欢欢喜喜地被回去了。

既然如此,那史清婉绝对不能让红楼中王子腾的悲惨结局再现!即便她并不清楚其中前因后果就是是怎样展的,可是大概知道与皇权有关系,那么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总错不到哪儿去!

据红楼梦中叙述看来,王子腾后来位高权重却突然暴毙在进京的路途中,个中缘由,史清婉想了许多次。想着王子腾的人生际遇,想来王子腾最初不过是个家中不算受宠、不能袭爵的次子,靠得捐官才得了五品龙禁尉的职位,后来却成了四大家族都需要依赖讨好的对象;虽说这其中的过程,红楼中并没有赘述,然而初任便是京营节度使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可见他必然是受帝王信任看重的;那后来为何却暴毙?当皇妃的外甥女也突然便薨逝,说这里面没什么猫腻,还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史清婉此时已经清醒过来,闻言,她笑了笑,起身来将搭在一旁的薄罗长袍套上,将及地的大披风系好,转过身来帮着王子腾穿好衣物,夫妻俩便带上那块玉佩一同往舱外而去。

王子腾同样注意到这一点,神色微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朝着旁边的冯成耳语几句,得到回答后,他点点头。

王悦安早已经是羞涩地跑到了屏风后面躲起来,这样话语,前头不及防听了便罢了,此刻不躲起来,怕是要被人说嘴的!躲在屏风后面,王悦安对二哥二嫂心内感激得紧,正因为薛家是皇商,珍珠如土金如铁的人家,所以嫁妆才不能少了,这是新妇在夫家立足的根本。

“二姑娘被禁足了?”闻言,史清婉眉头一挑,抿着嘴反问道。得到确定的回答,她唇畔两个笑涡霞光荡漾:“看来老太太是查清楚了……”

绣蕊明白地点点头,片刻后带着稍稍的迟疑与懊恼:“奶奶,今儿早上的事情,老太太那边不会怪罪我那碗醒酒汤吧?!若是早知道会生这样的事情,我便是不敬,也不敢将那汤碗由着大爷用了!”她担忧的却是此事会不会令王老太太责怪起管家的事情来,毕竟若是说起来,按理后宅到前院的女眷都是要仔细盘查才是。

王老太太瞅着宝贝长子的模样,点点头:“老二,你搭把手,把你大哥先送去书房醒醒酒吧,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再一瞧王子腾的面色,不由得摇摇头:“这兄弟俩真是的!还不都快些把大爷二爷扶着!”可不是么?王子腾没比王子胜好哪儿去,面色一样是通红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习武的关系,他还能勉强撑着站起来。

对着倒霉的丫鬟撒了一通气,王悦宁疾步往用饭的花厅而去。

后宅的事情,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从来都没有完全彻底的平衡。老太太之所以能在王家做尊贵的老太君,缘由正在于此。长子媳妇何氏不受丈夫宠爱,在老太太的干扰下与独子也并不亲近,因此,虽说管着家,却也只得依附于老太太;次子媳妇史氏与丈夫关系倒还算勉强,然而,她是没资格单独管家的,加上平日里何氏把管家攥得紧紧不容人插手,她在内宅也说不上话,是以也同样需要讨好老太太。

此刻敏感地察觉到妻子态度的变化,加上对之前的事情心中尚有愧疚,王子腾此刻自然要就坡下驴了。他私心里对岳父岳母那般相互扶持的感情极为羡慕,之前也一直苦郁于自己和妻子之间不上不下的关系,此番契机来了,不抓住岂不成了傻子?

绣茗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掀帘子出去了,留下绣蕊疑惑不解地欲言又止。

站在窗前,看着王悦安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史清婉沉凝许久。

听她说得郑重,绣蕊跟随在史清婉身边也有几年了,看这后院里的事情也明白,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赶忙出去叮嘱底下人不提。

阖上书页,史清婉眉宇间带着些惆怅,只恨这书中对王子腾着墨忒少,即便后世有红学家种种揣测,真假未知,叫自己实在是难以判断这位便宜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虽说自己修的乃是元神,可也被这身体限制,没有洗筋伐髓结束前,纵然浑身修为,手段也使不出来,如今面对后院和上头婆母小姑子的刁难,也只能暂时受着了!

洁白的信纸,方正的颜体,这一切都令观者觉得端重肃穆,绝对想不到这竟是出自女子之手。徒高程手指弹着上面一行字,手劲略有些大,一下子把那薄薄的纸戳破了:“可叹生子多不类我!所幸年寿尚且丰余,只能慢慢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甄氏只怕也没想到,已经落入彀中的鸟雀奋力反搏一下,却将猎手也拽入了网中吧!再有崔侯爷往里面掺和一脚,只怕甄氏难以独善其身、坐山观虎斗了……

徒高程将手中信纸重新塞回牛皮纸的信袋中,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窗外天际,霞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