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记着,每次带回来的糕点,油纸上印着的都是什么图样么?”史清婉继续循循善诱。

“还笑?仔细肚子疼!”王子腾上前来,将史清婉整个身子揽了起来拥在怀中,看着妻子眼中盈盈泪水,不由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边从她袖子里掏出帕子来:“哪里就这样有意思了?”

贾代善哈哈笑得爽朗,疾走两步将行礼的王子腾扶起来:“贤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两家还用得着这么客气?来来,快坐下罢!”目光一转,瞅见立在王子腾身后垂不语的史清婉,眉头一挑,细细端量片刻,沉声不语。

若是王子腾知晓他这般心思,不知道要多鄙夷呢。别的不说,单说这荣国府里的事情,京城里上流人家谁不知道荣国府的次子比起长子来得更受父母看重宠爱?

“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才刚刚在京中安顿下来,我便日日不着家,她一人将府中诸事给安排好,难免劳心劳力——”提起这一桩,他不由得想起昨夜回家之时在灯旁等自己的妻子,眼底划过一丝温情:“总得和她说一声,不叫她担心才是!”

“见过奶奶,奶奶万福金安!”那牙婆的态度恭恭敬敬,与史清婉拉呱了两句自报家门后便道:“不知奶奶大概要多少人?我也听贵府管家说了,照着您的要求大致带了几个来;您若是不满意,我便回去再看看!”

想不到妻子一介弱智女流,却也能看得如此深远。在一对比家中母亲每每炫耀自得于当年祖宗的功勋,虽说子不嫌母丑,然而王子腾还是深深地意识到了差别。

弃舟登岸,早有王子腾先前留下的仆人抬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马而来,夫妻二人换了轿马,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置好的宅子。热热闹闹的朱雀大街,一行人轿子车马并不打眼,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地合上。

本朝国号为大安,国姓为徒,开国先祖皇帝名唤作徒允焘,至今已经传到第三代仁宗皇帝。百年前,只因前朝昏君无道,宦官党羽当权,致使乡野民不聊生,当时徒允焘不过军中一小卒,原本胸怀大志欲投军杀敌,谁想朝堂上面纷争不断殃及池鱼,他莫名地就被人拿来顶罪,冠上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也是他血性方钢,领着几个同样遭受不白之冤的小兵一起砍了守卫,又策动了当初的兄弟们,一起反了出去。

绣蓉忙搁下手中捏了一半的芸豆卷,出去看看。

摇摇头,史清婉将手里的帕子甩了过去:“却是寒碜我呢!再说了,不过是想找个可信的人,绣茗眼见着就是他家媳妇儿,他敢不尽心?我留了陈德一家子在,绣萍素来是能干的,总着还得她来调配呢!”

依旧是板着脸,王老太太看着地下立着颇有些不知所措的王悦宁,抿了抿嘴:“你给我跪下!”

原来,昨夜玉簪本来是在院子里头做针线,听说老太太房中接风宴结束,夜间天黑,便与另一个丫鬟玉钿一同拿了灯笼来上房接二姑娘回去。谁想的半路上玉钿突然腹痛,便躲去旁边方便,留下玉簪一人在路上等她;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该在前院的王子胜突然冒出来,拉着玉簪亲亲抱抱便回了前院,玉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少女,正是情窦初开却未识情滋味儿,哪里领受过这般天雷动地火?迷糊间竟也忘却了平日母亲嫂嫂们的教诲,稀里糊涂地就把清白给了王子胜。

史清婉立在王子腾身后,悄悄打量着这位记忆中只见过几次的大伯子。论起长相来,王子胜确乎是比王子腾显得更英俊倜傥些,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知是从哪一辈祖宗遗传下来的桃花眼,说是白面书生却又带了些浪荡风流之气。史清婉皱了皱眉头,好吧,不论是史清婉自幼所接受的家教,还是原主的家庭风气,都让她对这一类男子没什么好感。

妻子眉宇间的为难踌躇落在王子腾眼中,引得他心里一动,亲昵地在她额上轻柔地啄吻,蜻蜓点水一般:“别担心,母亲那儿我去说,怎样也不会叫你难做的!何况家中尚且有兄长嫂子,孝顺也不在这一时……”

看着男人站在地上勾着嘴角笑得爽朗,史清婉只觉得自己脸上又是火烧一般,余光瞄见他半敞的衣襟里露出肌肤,她心底暗暗嫌弃着自己,不就是个男人嘛,以前比这更暴露的都见过,怎么反倒羞涩起来了!这却是受了原主的影响,史清婉虽说是嫁人了,可自幼便被教导着非礼勿视,便是自己的夫君,成亲已经有半年多了,也未曾大胆朝他仔细看上一眼呢。

绣蕊一旁瞅着自家主子的神态,心中却也为史清婉与王子腾两人关系融洽而欣怀:“奶奶此番可算是能安心些了!”

提起笔来,史清婉就着绣蕊方研好的墨,准备在新纸上勾名字,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起眉头:“因着大奶奶近些日子身子不大舒爽需要静养,所以我与两位姑娘此番才领了老太太之命管家,不过是个暂代。你们只如往日一般各司其职、自个儿管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便是!可有一点你们要记着,莫瞧着我是个没什么威严的,两位姑娘又脸皮薄不好说,若是错着,钉是钉铆是铆,管不得许多,我们只一律罚了,到时候可别来说什么有脸面没脸面的话!”

6嬷嬷见她眉头紧锁忧愁的模样,摆摆手:“老太太这是关心则乱了,虽说两位姑娘年轻面子薄怕镇不住场,这不还有二奶奶嘛!二奶奶也是管过家的,顺便也能带带两位姑娘不是?”

“哎呀呀!”这少女正是王家大姑娘,名唤悦安,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亲事已经放定,再过几个月便要嫁作他人妇,这几日常来史清婉院中讨教女红。

心中猜测不定,史清婉朝绣蕊使了个眼色,便上前笑语盈盈,捏着那枚八宝红玉簪子,想了想,搁在喜鹊登枝玛瑙钿子旁边:“还是喜鹊登枝来的好,您瞧,这红宝石不正和这上头的红梅相得益彰么?”

史清婉缓缓睁开眼,闻言,点点头:“去吩咐小厨房那边,晚膳清淡点,迟些也无妨;收拾了床铺就退下吧,我自己歇会儿也是了,不要人伺候。”犹豫了片刻:“老太太那边,你只说我还有些晕乎乎的,怕是被暑气冲着,便不过去请安了,还请老太太宽恕则个!”

听了这如同晴空响雷一般的问题,王子腾方才因为徒高程言谈温和而升起的一丝懈惫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瞳孔微缩,一下子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皇子们皆是龙章凤姿,臣不敢妄言!”

“起来坐好,朕恕你可妄言一二!”徒高程咀嚼着方才他口中龙章凤姿一词,瞧见他跪在地上深深藏着头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挥挥手,满不在意地说道。

王子腾慢吞吞地重新坐回到凳子上面,考虑再三,想起那天将四皇子送回到自然居后,妻子的一句感叹,斟酌了半天用词:“臣并未与四皇子有什么交往,不过想来四皇子自幼受陛下教养,上有长兄爱持,定然懂得手足和睦友爱的道理!”

手足和睦友爱——徒高程愣了愣,此番才正视起眼前的这个小侍卫。

论说起自己的子嗣之中,他最宠爱的是四子徒文憧,五子徒文憬,因为这两个孩子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诞下。然而他们俩年岁尚幼,因此自己最看重的却是长子徒文慎;这个孩子襁褓之中便失了母亲,因此几乎是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他身份尊贵,既长且嫡,聪颖慧伦,文武双全,所以,自己方才在他束之年大告天下,封为太子。

只是人心诡测,虽说储位已定,却仍旧有那起子不死心的投机小人。二子徒文怙乃是目前宫中品阶最高的陈贵妃所出,外家更是素有清名的书香世家,再加上他文名外传,礼贤下士,颇受天下读书人看重;三子徒文怀,他的外家则是江南甄氏,不说别的,掌着盐政这一块,江南从来富庶丰饶,因此财力丰厚几乎堪比国库一半!自己当年看在乳娘的面子上给了他们家不少便利,如今看来,却是成了拿不得的滚刀肉了!

在林嫔入宫之前,甄妃一直都是宫中独大,皆因她深知自家乃是依托圣恩,才有了赫赫荣耀,所以侍奉皇帝素来温柔小意;她又很会察言观色,每每奉承得徒高程龙心大悦。若非后来林嫔入宫,只怕现在这朝野上下又会是别样的格局了。

这也是为何甄妃对林嫔及其所育二子深恨的缘由。虽说林嫔的分位比她低,可是甄妃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这宫中,分位固然重要,可是皇帝的宠爱却比分位来得更重!

之前四皇子受伤落水失踪之事,便是甄妃主导。趁着徒高程携林嫔与四皇子微服之时,悄悄地安排人群将他们冲散开来,四皇子身边虽说有护卫,可是在江南、甄家的地盘,几个护卫能顶什么用?得知徒文憧平安回到宫中,甄妃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只恨家中人办事不利,不仅叫这小子活了下来,还躲过了盘查。

徒高程只能查到此时与甄妃有些尾,可更多的却也弄不清楚了。

虽说明知道帝王之家从来都是争斗不断,自己也一样是从腥风血雨中争得了皇位,可是徒高程还是希望自己这为数不多的子嗣能够和睦相处,至少不要出现自相残杀这种景状。

“原本你救了四皇子,该重重地赏你才对——可是朕一想,若是频繁调动反倒不美了”,徒高程想了想,轻轻敲着桌面,在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你刚刚到京城,置了宅子,往故交家中走了几趟,又开了铺子,家中眼瞧着就要添丁,想来朕多多赏赐你些银钱嚼用更合适些!”

听皇上将自己家中这几日的事情说得一点不差,王子腾背后冷汗津津,忙起身伏在地上叩谢恩:“忠君爱国,这本是臣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更是臣不上荣幸,臣愧领陛下赏赐!”果然是帝王手段,自己日后还要更加小心谨慎才对,他心中暗自思忖着。

看着他恭恭敬敬的模样,身子却是毫不自知地放松下来,徒高程呵呵笑出声来:“尽忠职守,好善为先,守住本分,这是为臣子的道理,你能做到这一点不带私心,很好!赐你黄金千两!另外,听憧儿说,那时候他烧昏迷,是汝妻子心肠慈仁,拿出一丸药来退了热,便加赐白银两千两!”

他自幼看人从来都不是从说话,而是从神态动作,这些无意识之间流露出的信息,远比漂亮堂皇的话来得让人信服。看得出来,王子腾是真心对自己的赏赐欢喜满意,徒高程自然也很是高兴,毕竟,若是个想要立时加官进位、目光短浅的,那自己就得考虑是否该用他了。

听了这话,王子腾心中一喜。能得皇上今日这样称赞,比其他的东西更有价值。最起码这样一来,自己算是入了皇上的眼,日后仕途必定更加开阔些。

再次叩谢了赏赐,王子腾便被外头小太监领着退了出去。

“安福,私底下将那些银钱给送到王子腾家里去!”徒高程眯着眼儿,出神地看着方才被自己搁下来的奏折,从中捻出一张小小的纸片。仔细地浏览一遍,想起些事情来,他眉尖一挑,嘴角抿着,带出一丝冷意,低声喃喃自语道:“看来,朕是对他们太过优容了些,既然把爪子伸错了地方,那就该毫不容情地剁掉才对!”

甄家一直都是徒高程放在江南的情报收集者,可是自打林嫔的宠爱压制了甄妃后,他们便颇有些怨念,对徒高程的忠心明显降了一个档次,更有甚者,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只有十三岁的徒文怀身上。

手中的刀,如果有反噬主人的可能,那就没有继续使用的价值了!

徒高程手一下子紧紧地攥紧,将奏折中夹着的那张密信揉成一团,直接丢到了书桌旁边紫檀架子上面的水盆里。只见那纸张几乎是眨眼间变得透明,以肉眼可见的度化了开来,到最后,只留下一缕缕墨色,亦在水中逐渐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