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错到了底。”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玉斛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间,仿佛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好……好胀……”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羡舟停”,别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说说话,便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

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徴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

异人冷笑。

眼神一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时已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也要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抽回魂主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的一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轰向玉斛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表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连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幸,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得五内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换成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还不罢休,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类似的剧情,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的裙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腾挪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却不能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啸,哗啦啦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

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妇人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及随后一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上就叫“提篮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连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老胡更远,两人之间还隔(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

正所谓“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

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脆响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不得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门棂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微晃,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身挤过的缝隙也打不开,仿佛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溢血、受伤不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纸门,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着孙自贞道:“走!”

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着浴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木堆上纸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棂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走二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步,“砰”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扯过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干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忖:“难道是中了毒?”

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缝里,此际不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是他,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是哪里?”

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胡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

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徴兆,却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

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姊姊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

胡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

却听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