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来宫里,可萧和权那颗心啊总也放心不下,眼皮子是一个劲地跳,心不在焉地连皇帝唤了两声都未听见。

屋里很静,像根本没有第二任。萧名鼎眼皮跳了下,他以为萧和权有了儿子,李嘉这事就是随风过往不是一件事儿了。但现在他这反应让萧名鼎心里直打鼓,寻思着找个别的话头岔开:“哥,这小子仔细看五官还是更像你些……”

萧和权……这么想着他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李嘉叹息般的唤声,他蓦地回过头,巷口处只有几片盘旋在冷风里打转的枯叶。萧和权以为自己是恨李嘉的,在现李嘉处心积虑欺骗他时他确实是恨着的,恨她亲手毁掉了他对她的一腔痴情和一心信任。然而在得知她辞官离去的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是输了。

李嘉像是没料到萧和权这么大火,愣在那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

萧和权一掌按在他肩上,慎而重之道:“与契丹结盟这种小事哪能烦劳贤弟,为兄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

纵然萧和权有心怜香惜玉,但熬了这么多年的火气哪是这么容易消下去的,憋着憋着还是折腾到了李嘉。

李嘉漆黑漆黑的眼眸瞪着他,半晌慢吞吞道:“我要沐浴更衣……”

“喂,长史大人别以为你比下官高一品,下官就不敢参你企图色诱中书相公哦!”

“父皇倒是很喜欢他,重光心智低单纯,偶尔进宫父皇便会留他多说会话。”襄王看了李嘉一眼,忽然想到些什么:“重光说是你救了他,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在崔杜手中救下他。”襄王越说越心惊:“这么说来,崔杜的案子背后那个推手也是你,你对崔家……”

消受不起美人恩的李嘉有苦不得言地躲在了政事堂值了两夜夜班,搞得满朝人都猜测这位六皇子是不是哪方面很不行……

萧和权的神经已经被李嘉锻炼的无比敏锐,立马从这一个字里察觉出李嘉心情不对,清清嗓子:“生气了?”

那笑怎么看怎么阴森得慎人,但李嘉明白过来这就算没事了,那赔小心的劲儿立马没了,低声咕哝:“都说了不是故意骗你的。”一见萧和权又有爆迹象,自言自语般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怪不容易的,坐了这么久的牢,还落得一身伤到现在还没好。唉……”

“太子恕罪,非微臣不答。”李嘉似才被他这呼声惊回神,从容道:“只是这莫须有之事,微臣不知从何说起啊。”

“怎么说话呢!”旁边的官员用胳膊肘捅了下立场偏颇的同僚。

重光要登基为帝,便需要一个光明正大、众人承认的身份。中秋佳宴是个露脸的好机会,百官出席,各位皇子世家也皆在场。当然,李嘉的主要目标是梁帝,对重光的第一面印象未必会很好,但有了第一面就会有第二面。细水长流,以重光的本事,迟早会得梁帝欢心。

武一立即对郡主殿下表示了莫大的同情。

李嘉一琢磨,这是……要抱抱要亲亲?眼看不能轻易打走萧和权,李嘉果决地抬高手摸去那颗大脑袋。

这个想法一浮现,脑子立马蹦出萧和权张牙舞爪的身影:“你居然背着我偷人!偷女人也不行!”

存在感异常薄弱的平宁含恨啃着一排指甲,你们是不是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个我了啊!

李嘉的话让萧和权心里又酸又甜,一个大老爷们险些红了眼眶,脸拉得紧紧的:“切,老子才没心疼你。”

声音有点耳熟,李嘉怔愣着望着来人脸上逐渐清晰起来的五官:“是你?”

“公主是燕国皇室,公主所为是维护皇室正统,怎能说是做在下的细作呢?”李嘉一派道貌岸然。

李嘉少言寡语,重光难得逮着个人陪他玩,就和牛皮糖一样缠着萧名鼎。萧名鼎喝酒他跟着,萧名鼎打猎他跟着,萧名鼎逛青楼……他也跟着。萧名鼎崩溃地捂着少年的眼睛,把他从衣不蔽体的花魁面前拎出去:“杀猪还给它喘口气呢!能别再跟着小爷我了不?”

李嘉从宫中出来,在乌云上压了一夜的雨簌簌落下,沿着琉璃瓦垂下一串串晶莹水珠。高幸候在宫门接李嘉,看她出来脸色白得不同寻常,忙撑伞迎了上去:“公子,可是哪里不适?”

萧名鼎站在队伍中央搓着手瞄了好几遭,始终没看到能做他嫂子的人选,逮着武一问急急问道:“小一,我哥心尖儿上人到底是哪个呀!”

“咦,萧将军不是与他们一道去的梁国,怎不见回来时有他?”

高幸的话礼和理都站了,萧和权有气不得,最主要的是李嘉这意思明摆着是还没原谅他,只得作罢。

“将军休不休息小人自是做不到主,但将军在这扰了我家主子的休息,小人便不得不管了。”高幸低低柔柔地说着,却没半分退让的意思。

笑意淡淡在高幸的脸上泛开:“大人想起我来了?”

换上伤药,重新绑上纱布,李嘉道了个谢字,伸手去拉中衣。一拉没动,二拉仍是没动,三拉……连同手背按在肩上,炙热的呼吸吹过耳根:“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猜。”

诺的依然会做到。

萧和权怔怔地看着她,长臂一展,不管不顾地把李嘉猛地抱入怀中,双手紧紧将人按在胸膛:“是!我是趁人之危!那又怎么样!”从耳朵尖泛起的红迅地蔓延至他的整张脸庞,像只熟透了的苹果:“那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抱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强逼着自己将话说完,这次不说完下一次他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再说出口,有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的拒绝:“因为喜欢你才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你。”

谏议大夫看李嘉两眼,确定她没往心里去了,一颗心方落了下来,转头又与旁人饮酒说笑去了。

老人脸皱得比苦瓜还苦,举袖颤颤巍巍拭着莫须有的眼泪:“孙儿大了不由爷啊!你说是不是赵郡李家那小子?”

李谆生性虽单纯直爽,但到底是大家出身,在官场也混了有段时间。朝里出了崔杜这件大案,他自是有所耳闻,再一联想到李嘉凭空冒出的这个侄儿,当即猜出一两分内情,不禁咂舌:“他不会是你从那老色鬼手里救下的吧?”看向重光的眼神甚为同情,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就遭了毒手……如是想着,他紧紧一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气氛万分道:“可恨!单单贬官便宜了那老鬼,依我看凌迟都不为过。”

说完萧和权的耳朵耷拉下来,无限萧索道:“可是,你不喜欢我。”

李嘉此时独自在帐内,将信封上印泥,持着砚台轻敲案几三下。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入营内,守营护卫诧异的询问声响起在帐外:“大人您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

最后那一句,柴旭似是有刹那错觉,这话怎么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李嘉不烦不恼地喝着茶,静观青天云流:“所以,你要写两篇贺赋。”

是咬破的,不过她以牙还牙也不吃亏,李嘉无意识地摩挲着仍有些刺痛的伤口,漆黑无光的眼眸深处亮起一点寒芒:这个仇,改日她定当加倍奉还。

他本以为李嘉入国子监读书只是一个落魄的书香门第家的女孩儿的一时兴起,虽然李嘉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秘密,可他始终认为她毕竟是个姑娘,他的未来根本不应该同暗潮汹涌、诡谲多变的官场扯上半分联系,在那里稍有不慎,轻者终生流放岭外,重者一命难保。可他错了,或者说,李嘉的行为从来不在他正常的认知范围内。她考了状元,她入了秘书省,现在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兴师问罪,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是很生气。趁李嘉“磨刀霍霍”的时候,萧和权抓紧时间分析了下自己诡异的心理,大概搞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生气,那是因为李嘉现他这个燕国中郎将无端出现在金陵街头并不是把他交到了大理寺,而是把他带到客栈来。

客栈里,萧和权泡在热水中,清洁的水已经被他搓下的泥球染黑,厚重的屏风后一道白影静静地坐着。在山林里藏了一个月的皮肤终于勉强恢复了本色,经过西北风沙的打磨,微白的皮肤镀上了去褪不去的铜色。多日来的紧张神经在热水的浸泡下略略松懈,他舒展了下身子,抓起布巾来草草擦了擦上身,正要站起……

李谆默默看了眼他挂满身的香囊锦帕,再看看干干净净一身的自己,一道黑线挂下,恰好路边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李嘉找常梦庭,却不是冲着他方正端良的品格去的,闭眼听马车有节奏的行驶声,李嘉将要说的话反复在心里默述,找常梦庭那是因为他是目前在梁帝面前最能说的上话的人,否则梁帝也不会亲下圣旨将他从个偏远藩镇调回京中。

眼角余光瞟过他托在杯底的手,尾指微微翘起,这个动作于男子而言并不常见。李嘉接过酒盏却将它置于一旁,眉眼极是冷漠:“入与不入,与你何干?”对方的身份,她已猜出大半,但谁派他来的她心里却没有底。金陵这个京城,有太多势力交错相织,她摸不清对方的底,一步也不能动。

“这个呀。”对书稿显然李嘉上心不少,拂去纸上莫须有的灰尘,双手捧起来递给萧和权:“这是我吵前梁末期到现在的战争纪要。”

今日没有夜市,西市各家铺子早早打烊,天擦黑,街里巷尾飘来各色香味,馄饨的葱香、蒸饼的芝麻香、烤肉的胡椒香,种种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梁国人爱喝酒,一顿丰盛的膳食佐上一壶西市腔或者郎官清,一口烈酒过喉,将白日里的辛苦一扫而光。

“问。”李嘉缓缓磨墨。

崔慎的位子从那日后边一直空着,零零散散从旁人处听道,说是崔家老爷子受了重伤,没熬过去,两腿一蹬翘辫子了。局势紧张,崔慎作为长房嫡子,被紧张过度的崔家人紧密地保护起来,就等着继承家业。

李嘉好奇地展开来,愣住了,这是那张被崔慎撕碎的记表,准确来说是被拼凑起来的记表,东少一块西少一片的。纸上浆糊尚未干透,看起来完工不久,原来他那晚摆弄的是这事啊。

“……”萧和权现和李嘉这种人交流实在太伤神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说什么都是同一样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和她较真,简直是自讨苦吃。

人没跟上来了。

萧和权怔了一下,话音微缠:“李嘉,你喊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