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傍晚。淮阳城最好的烧刀子并不在七长三尺高的望月楼,而在古风道上,一家有些残败的酒馆中,那里还有淮阳城最好的卤豆干。年轻人坐在酒馆处偏僻的位置,喝一口烧刀子,吃一口豆干。烧刀子就像刀子,浓烈得让人喉咙生痛。一轮夕阳悬挂在在他正前方,仿佛触手可及,年轻人虚着眼看它,是酒红色,又有点像人的血。他想起了玄虹,一个美丽得有些过分的女子。“但她竟已经死了。”年轻人浅笑着饮酒,却有些凄凉。他一摇酒壶,已经空了,年轻人正要喊,粗布的帘子已经挑开,掌管端着一壶酒进来:“客倌,这太白酒可是同望月楼的一个样,您尝尝。”年轻人看了一眼:“还是给我一壶烧刀子吧,诗仙太白,我们这些凡尘俗人要是喝了这酒,只怕辱没了他的名字。”他再看一眼,酒杯已经满了。“客倌说的是,小的见客倌在这里坐了许久,可是在等人?”掌柜赔上有些油腻的笑脸。年轻人点头:“我要见的这个人,已经很久没见了,大概有十年了吧。”年轻人晃着脑袋想起:“是十三年。”“那您一定很想见他吧?”掌柜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十三年不见,那不是他十一二岁时的事?“不想,如果有可能,这辈子我都不想见到他。”年轻人的神色不像开玩笑。“为什么?”年轻人似乎不愿多提,把空碟子递上:“帮我切半斤卤豆干吧。”掌柜知趣地打住,粗布帘子再次挑开,掌柜回头再看一眼,年轻人背对着他,背影萧萧凉凉的。他忽然看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揉揉眼再看,又什么也没有。“年纪大了就是眼花。”掌柜笑着出去。“很久不见了。”年轻人还是在喝酒,却少了那份悠闲的神色。“很久不见。”对面的人裹在一袭黑衣里,脸上像有层阳光也刺不穿的雾气,看不大清脸。“事情都知道了么?”“知道。”年轻人抬眼:“那么答案……”“不可能。”年轻人皱眉:“为什么?”“为什么长老会的人会这么决定,现在正是组织生死存亡的时刻,难道组织的规定都可以不遵守么?”年轻人的眉头放不开,他胸口有股怒火,袖中的银刀忍不住跳跃。“是辰零违反规定在先,所以我们也不能遵守。”黑衣人的眼明明就在雾中,偏偏透出一股凌厉至极的目光,“你不要和我动手,虽然你很厉害,但跟我们相比还相差太多。”“我也想跟长老会的怪物打,可我接到的命令不止一个。”年轻人抬眼,右手已飞快递上,几点星芒溅出,年轻人冷笑:“如果长老会拒绝请求,就消灭长老会所有成员。”“你不是他,你是……蓝翼!”黑衣人惊道,他已经飞退开,袖里剑出鞘,两道极寒的银华闪动,飞溅的星芒被凌空拦下。年轻人飞身接过星芒,才是几柄尺长的银刀:“我今天不杀你,是要你向长老会传个话,如果长老会不接受请求,组织将率先清理长老会。”“长老会不会向辰零屈服的。”黑衣人收起袖里剑,毕竟对面是被称作“死神之翼”的人。“未必。”年轻人满上一杯酒,再不看黑衣人,“这样的夕阳虽然美丽,可我还有多少机会可以看呢?”年轻人含起一杆旱烟,默默吸着。黑衣人忽然愣了,他分不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性格,他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却又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黑衣人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危险中,他清醒了一点,从栅栏上飞退。“我会喜欢玄虹,也许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吧。”年轻人笑得自嘲,他倒出最后一杯酒,愣住了。他看着酒,许久,最后叹一口气,把酒撒向夕阳。“客倌,我们打烊了……”掌柜见年轻人迟迟没有回应,推开帘子进去。房内没有人,只有一锭银子平稳地摆在酒杯旁。年轻人在古风道骑马前行,嘴里哼着古老的战歌。“明先生。”年轻人还是含着旱烟,马被栓在门口的柱子上。老子回,桌上是一盘残局。老人见年轻人看见残局,亲手满上一杯茶,道:“这一局被称为‘昼局’,就是不管双方怎么走,最后获胜的也一定是白子。”年轻人看着半盘棋子摇头,像在思索什么。“不信么?那么下一局罢。”老人从满盒白子中挑出一枚,随意抛到棋盘的一个位置。年轻人取下旱烟,想了良久,才缓缓落下,而年轻人每走一步都会思索良久,才警慎落下。棋子很快布满整个棋盘,年轻人细细一算,输给老人半子。“不明白?”老人喝茶,尽管茶已经凉了。年轻人摇头:“不明白。”旱烟又含起。“子弦,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的结局已经注定,就像这盘棋,个人的努力在命运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老人站起,走向窗台,“我知道辰零给你下的秘密任务,但我奉劝你,不要对长老会出手,长老会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执法会,你不能,辰零也不能。”“可是明先生,我能不出手么?我能眼睁睁看着组织覆灭而什么也不做么?”年轻人轻叹,旱烟落到地上,烟丝滚落出来,年轻人拾起烟杆,用袖子擦干净,“哪怕是丢了我的性命,也要长老会臣服,现在的组织太需要力量了,哪怕是一点点。”年轻人一笑:“何况,我已经在战神刑天的烟瞳下誓。”“那么好罢。”老人闭眼,抽动鼻子,像闻到了血的味道,“但你记住,长老会的大长老,即便是我,大概也也要用三枚‘贯日箭’才能取胜。”年轻人点头:“你想告诉我什么?”“明家两万铁骑已经秘密赶往汤红,组织的各路军队也在集合中,一决胜负的日子快到了。”老人睁眼,在年轻人的手腕系上一根白绳,“我希望你留着命回来帮我们。”老人松手,还是那种安静的详和:“已经七年了,你是这七年来唯一一个由我系上‘命绳’的人,盘古大神会带着我的意念守护你。不要忘记我说的话,组织需要你。”“是需要我手中的银刀吧。”年轻人轻笑。“不,组织需要的是你。”老人加重了语气,年轻人凝视着命绳,笑不出来。重新燃起的烟丝也熄灭了。年轻人放下旱烟:“明先生,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老人微微点头,示意年轻人说下去。年轻人抬眼:“你手中的贯日箭,究竟还剩几支?”老人在这一问中沉默了,年轻人又挂起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回答,毕竟是关乎自己性命的事。得罪了,子弦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也不是不能告诉你,还剩一支。”老人闭上眼。“贯日箭如果射光,你真的会死?”“是,每一支贯日箭都承载了我的灵魂,第九支贯日箭射中敌人的时候,也是我生命终了的时候。”老人压低了声音,有些凝重,“第九支贯日箭,我留给延都。”“那么延都的命,由我来终结。”年轻人又把旱烟含到嘴边,用力一吸,却没有烟雾。他这才记起旱烟已经熄灭了。老人撇开目光不答,视线放到那个落满灰尘的箜篌上:“子弦,我记得你的琴弹得很好,弹一曲给我听吧。”再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看着对方。风把院子里的枯叶刮落,从两人的视线交合处刮过。待老人再看向年轻人的时候,年轻人已端坐在箜篌前。他好象并不在乎满琴的灰尘,伸手一拨,大概是灰尘太多的缘故,琴声有些嘶哑。年轻人挽起袖袍,十指灵活起来。“昨夜青丝,今日繁霜鬓。千曾深障翠成枯,笑月下孤琴吟。是尘间悲喜,笑残泪,灰成红颜百媚影。英雄兮无泪邪,止情剑未及深,心伤成。才回,欲寻君,君却已在,孤风莫道行。”这个悲悲凉凉的声音响起时,外面已下起了似箭的大雨,年轻人的声音干净,是一生也难得听到几回的清澈,最后一句念起,老人胸口像有一腔热血,把包裹着记忆的灰尘从他的心脏全都剥离。这个声音化作一只有力的手,伸入老人的脑海,从记忆长河中扯出一个画面放到老人眼前,那是一滩鲜艳的红色,血。“我要亲自杀了延都,为了他,我已经把最后一枚贯日箭留了八年。”老人忽然开口。“为什么,要把最后一支箭留给他?”琴声忽得断裂了。“因为我活着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亲手杀了他。”年轻人皱眉:“值得吗?”“值得,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老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笑。“儿子……”年轻人的脸色凝重了,他忽然起身,向老人施以最古老的礼节,“北辰之星,天苍之野,幽离血魅,枭怯蓝翼。”“枭怯贯日。”老人回以同样的礼节。天空响起一声闷雷,银寒的闪电划过,将两人的身躯照得透亮,银光中还带着那么一点惨烈。“明先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子弦就此辞别。”年轻人背过身,披上蓑衣。“记得我说的话,组织需要你。”老人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我会记住的。”年轻人在马上回,露出一丝笑。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