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打马进了院子,县廷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刘备执辔下马,闷闷不乐。这时院子里仍很清亮,向西望去,夕阳立在半山上,红彤彤的没有热气,四围都是一片萧瑟。

蔡氏恍然大悟,高平县是她丈夫刘表的家乡,虽然刘表很早就到洛阳出仕,说得一口漂亮的洛阳官话,山阳口音不那么明显,但自小的乡音,终究难以尽去,所以偶尔会带出一点。她问那工匠头目:“高平县,据说是雕刻画像有名的地方。你们为什么来到荆州,家人也一起来了吗?”

刘备摇摇头:“唉,我刘备虽然无用,却也走南闯北,从不曾听说诸葛亮其人,先生之言,无乃太夸张乎!”

那肥壮老者看见徐庶,脸上颇为惊讶,但迅即又露出诡谲的笑容,徐庶也会意地微笑了一下,拱手道:“颍川徐庶,得见先生,幸甚幸甚。”

刘备摇头道:“火烧博望,侥幸小胜而已,何足挂齿。先生隐居新野,却忧心魏阙,为何不肯出仕,去辅佐刘荆州规划天下呢?”

张飞又把他的大脑壳浸回到木桶里,瓮声瓮气地道:“也是,以前以为刘表不错,没想到竟把我们当贼防,还让我们兄弟来这帮他看家护院……”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出杀猪般的号叫:“哎哟……你他妈的想烫死老子啊。”说着披散着头,一手抓住那个给他洗头的士卒就猛捶,咚咚咚填然有声,那士卒的胸膛也不是皮鼓,一时间疼得哭爹叫娘。

“生逢乱世,宗族性命将且不保,又安能顾什么夫妻之情。”蔡氏想了想,继续道,“俗话说以义割恩,况且我和他也没有一子半女,我可不想这辈子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两个儿子都和我不亲,现在他年过花甲,一旦有不可讳之忧,我又去依托何人?大丈夫当断不断,后必有悔,阿兄你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女子。阿兄不忍,我也不是狼心狗肺,事成之后,我们照样养着他富贵终老,也就是了。”

蒯越摇头道:“主公且慢,臣有异议。”

安林中一片静谧,夕阳照在豫山和安林之上,铺上了一层金光,到处是一片自然祥和的气氛。夏侯惇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想下令回师,又怕被李典笑话。再一想,刘备仅有三千人,就算有诡计,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正是犹豫不决之际,突然鼓声大震,数不清的旌旗从豫山上升了起来,紧接着,山上如梦幻一般,涌起了大队士卒,每个人手指都挽着强弩。这下夏侯惇再也无法安慰自己了,心里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只听见四面都是喊声,同时弓弦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乱箭如飞虻般从山上飞扑而下。

乔玄墓前供桌上摆放着牛、猪、羊三牲,刚刚升任冀州牧的曹操,浑身上下洋溢着飞扬跋扈的气息。这也许是合理的,胜利者总是可以尽情挥泻任何情绪,不管是让人快乐的还是让人不快的。在他周围旌旗蔽日,环绕着数不清的甲胄鲜明的士兵。谁要是能指挥这么多军队,谁都免不了会豪气干云。

吴太夫人看了一眼张昭,道:“子布请起。”又很快转向周瑜,“公瑾,君且说说,此事当如何应付,老妇洗耳恭听。”

想到这里,孙权一阵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作,他只是冷冷地问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环视群臣,看见他们惊讶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冷淡语气很是不解,又赶忙接着说:“请周将军进来。”

蔡氏脑中不断胡思乱想,手上机械地给刘表按摩着,耳边突然传来刘表的鼾声,他睡着了,嘴边满是涎水,斑白的胡须上亮晶晶的。蔡氏停住了手,起呆来。

“主公,蒯越说我们以臣子违君父,曹贼难道算是君父吗?”他向刘表求救了。

关羽道:“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要尽情睡一觉。”

蔡瑁默然不答,两人并肩又走了一会,蔡氏停住脚步,盯着蔡瑁的脸,又道:“阿兄,你觉得主公比袁绍如何?”

蔡氏见刘表气得打战,怕他真的出事,不敢说了,召唤侍女:“来人,快扶将军安歇,将军有点累了。”

关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三人听着鸟啭风吟,继续迤逦前进,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脸上,斑驳6离。

张飞擦了一把汗,道:“已经到了秋天,中午还是这么热。大哥,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去歇歇怎么样。”

刘备反手捶着自己的腰,遥望着远处,感叹了一声,道:“也好。我也觉得乏了。久不打仗,筋骨越来越不管用。”

不一会儿到了凉亭。原来这不知是哪家的坟冢阙亭,全部用石条砌成,石条上刻着各种神话故事。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啊,什么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仙女啊,关羽对此很感兴趣,弓着腰,循墙绕柱,一块一块地仔细观赏。刘备和张飞则坐在石栏杆上,不住地擦汗。亭旁溪水潺潺,明媚见底,游鱼倏忽往来,如悬空中。池旁犹有荷花,枝残叶乱,颇呈衰败之态。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吟诗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三人一齐向声音出望去,只见一个农夫,背着一捆柴火顺着山间小道走来,他腰带上别着一把柴刀,手里却捧着一卷书本,边走边诵。

刘备见这樵夫身材高大魁梧,脸上英气勃勃,不由得舒喉搭话道:“这位少年,可是想学朱买臣吗?”

张飞对关羽道:“朱买臣是谁?”

关羽道:“是前汉会稽郡的一个儒生,经常边砍柴边读书,老婆觉得丢脸,抛弃他改嫁而去。但他后来去长安,献策论得到武皇帝赏识,被拜为会稽太守。”

张飞点了点头:“哦,那他妻子是瞎眼不识豪杰了。”

关羽道:“所以下人中也隐藏不少豪杰,切莫乱打。”

张飞讪讪笑了笑。那樵夫这时越走越近,见刘备问他,也朗声笑道:“只恨天下大乱,不能去长安上书。”

刘备更加来了兴趣:“少年果然胸有大志,请稍稍歇息一晤。”那樵夫道:“也好。”说着将书往腰间一插,放下背上的柴捆,在刘备面前坐了下来。

刘备拱手道:“请问少年姓名。”

樵夫笑道:“山野村夫,有何姓名。不如畅论见闻,以观才识。况且这天下有虚名而无其实的人实在太多了,知道姓名又有何益。”

刘备连连点头:“不错,那,君认为天下谁最虚名无实呢?”

樵夫手指南方:“死去化为粪壤的难以枚举,若论活着的,不远,那襄阳城中就住着一个。”

刘备知道这樵夫指的是刘表,心里暗暗诧异,摇头道:“君说话未免轻巧,如果让君统领荆州,又当如何?”

樵夫道:“我会即刻出兵,袭夺许昌。”

刘备连连摆手:“许昌兵精粮足,怎能袭夺。君未免过于汗漫大言了。”

关羽和张飞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孩童。”

那樵夫脸上殊无半点愧色,道:“不然。若在往日,自然不可袭夺。但最近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显示出这是一个良机。”

张飞更加快乐:“哈哈哈,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不打我们就算万幸,我们反而去袭击他,岂非送死。这小樵夫实在太好笑了。”

刘备笑容凝住了:“君的意思是,现今河北起了变故,曹操不得不倾巢北伐,为了防止荆州闻信偷袭,故意增兵宛县以为迷惑?”

樵夫颔道:“正是。”

刘备对关羽、张飞道:“最近宛县果然有曹兵出没吗?”

关羽道:“对了,忘记告诉大哥,大哥去襄阳的时候,探马来报,宛县有增兵的迹象,但还不能肯定。”

刘备“哦”了一声,又笑对樵夫道:“君为何如此肯定曹操是迷惑荆州之举,而不是作南征的准备呢?”

樵夫哈哈笑道:“这个简单,曹操从未将刘表放在眼里。只因近日左将军刘备大败夏侯惇,所以有些忌惮。若曹操果欲南征荆州,根本无须虚张声势。而虚张声势,必然北边有事,其意不在荆州。”

刘备暗暗点头,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樵夫背上柴火,声言告辞。刘备觉得就这样放走他有些可惜,道:“君谈吐才学果真不凡,在这山中打柴,岂不可惜?何不出山辅佐明主,成就大业,将来封侯拜相,也算光宗耀祖。”

“话虽这么说,可是天下茫茫,多是庸主,谁人值得辅佐。”樵夫边说边摇头,挑起担子就走。

张飞道:“怎么都是庸主,刚才你说的左将军刘备,不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刘备赶忙打断了他,对樵夫的背影叫道:“敢问君的住处,来日有空前去拜访。”

樵夫回应道:“多谢多谢,不过家母讨厌外人来访,才命我迁居深山,拜访就免了罢。有缘的话,当可再见。”

刘备怅然望着樵夫离去的小道,竹林蓊郁,杳无人踪。他自言自语道:“这位少年,看来也是一位才士。”他陡然加大了声音,“快,我们立即赶回新野,打探曹兵的动静。”

三人执绥上马,策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