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身后的泡一挑:〃你呢?〃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盆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叠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点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车开动了,从车脊背那块蒙冰的窗子,能看见李迈克吃力扭向泡的脸,嘴动着,或许在告诉泡:海那边的大陆在哪个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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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海那边(7)

泡站在寒冷中,眼泪刚流出便是冷的,挂在他腮上不一会便冰得作痛。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藏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

泡转过身,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艳艳的一碗东西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血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体,头脸红艳艳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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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红罗裙(1)

红罗裙

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

一五○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

那个人不说话。海云脱干净了,感觉一只很干很干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让我转个身?〃海云又说。

还是没话。海云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颗不缺的两排假牙明灿灿地摆在浴室洗脸台上,他不答话自然是因为没有〃口齿〃。那手将海云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验货,仔细且客气。之后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云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后让健将领她乘公车,再换地铁,到一座大购物中心去。海云身上装有一本支票、两张信用卡,出没在各色衣裳的丛林里,见了实在惹她走不动的衣裙,就买下来。不过她最感到快乐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试,从晚礼服到内衣内裤。

健将在试衣室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看着妈一会儿一个样地走出来。

〃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穿的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