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什么呃?”李云杰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说,“越犹豫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犹豫。你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样畏畏缩缩的吗?”

“好的。”

他退伍之后先回了趟家,也拜访了阿红的父母,打听她的地址。但阿红的父亲说她死了,母亲则流着泪,无言以对,弄得他不知所措。从她父亲那生气的口吻里,他知道阿红并没有死,只不过做了些让她父亲不开心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后来他也来了上海,第一件事便是去阿红以前的工厂找她,但工厂保安说根本没这个人。他不死心,竭力打听,终于在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工那里听到她两年前就离开了,至于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还行。”张显文回答。

“这是一款新式玩具,我们公司是全国唯一的代理商。你先拿着看一下吧!”崔晓梅说着将一本电子玩具放在那经理面前。这时,张显文也跟着走进办公室。

“五个月?有没有做过别的工作?”

“好,再来三遍。”何锋说。

公司的结构是这样的:经理下面有三个大组长,每个大组长可以自行展成员。若一个大组长展了三个小组长,而每个小组长又展了五个成员,并且连续三个月的营业额达到规定的指标,那么该名大组长就可以被提名为经理,由广州总公司任命。而小组长也有机会过大组长先成为经理,只要他展的成员足够快。每一个新进来的成员都按顺序分配给各个组长。要成为小组长,只要在一个月之内可以达到一定的业绩,并且有五次以上的更高的业绩。要成为大组长,则不仅要看业绩,还要看队员能否当上小组长。能否留住成员对于大小组长未来的提升都非常重要,因此,在公司里少不了有些虚伪的东西。李云杰刚进入公司时,凭着他特有的机敏就嗅到了这些虚伪,而且向来是冷冷地看待这些虚伪的。

的确,他记心很好,许多名言读两三遍就能倒背如流,口才也不错,反应也快,说话时有一种别人只在写作时才会有的加上许多形容词和副词的习惯。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过于自信,以至于变成自负。自信与自负,虽然只有一点轻微的差别,却注定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自信不言而喻,自负就是过分的相信自己、过高的评价自己。拿破仑年轻时期充满自信,但随着成就与荣耀不断地降临在他身上,在绚烂夺目的光环的照耀下,他就变得骄傲自负、不可一世,自以为可以与天下为敌,最终促成他的失败。可笑的是,我们这位可怜的主人公迄今为止一事无成,毫无荣耀之光,却相当地自负。当他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时,他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英俊非凡、气宇轩昂的英雄豪杰,打遍天下无敌手;当他读卡耐基的励志书籍时,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已经爬上了财富排行榜,并且牢牢占据位;当他踢足球时——这是他大学时代的主要爱好与运动,他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带领中国国家足球队闯进世界杯,并一举夺得冠军,尽管他在系足球队只是个替补。幸好他对政治只是谈谈,并无兴趣,否则天知道他会将自己摆在哪个位置。

那帮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像树倒猢狲散似的跑开了。桌子上剩下的水杯,杂乱无章的椅子都让人觉得不是一个注重形象和自身修养的公司所能容忍的。

“唉,连廊里的*都看不起我们。”向前走了几步,李云杰怅然若失地说。

“你干嘛进去?”张显文不开心地说。

“锻炼你的胆量啊!”

“要锻炼也用不着去那里吧?”

“难道你刚开始不知道?”

“不知道。”

李云杰斜着眼,见他犹自愤愤不平,傻得可爱,便笑着说:“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说一个男人很害羞,见到女孩都会脸红。有一次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孩,他跑到专供富婆们玩耍的夜总会里跳脱衣舞。从那以后,他看见女孩再也没有脸红过。”

“这又与推销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的情形也一样,连*都向她们推销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也用不着去廊吧?”张显文又嘟哝了一句。

“我记得你上午问过我罗斯福那句名言怎么解释?我再解释一次给你听,你害怕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思想。”

“吃饭去吧!”崔晓梅说。

三人找了一家便宜的小店吃饭,张显文似乎心情舒畅了一点。

“怎么样?”李云杰笑着说,“去廊里推销会不会让你的胆量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她们真可怜。”张显文说。他已然从那*的口音里听出她是他的同乡,不过不想告诉他们。

“你觉得她们可怜,她们反而觉得我们可怜。”李云杰说,“你没听见她们嘲笑我们吗?”

“听到她们笑,但没听出来是嘲笑。”

“唉,”李云杰长叹一口气,沉思片刻,忽然说,“现在的*多是马斯洛娃式的,很少芳汀式的。”

“什么马式芳式?”崔晓梅不解地问。张显文也好奇地看着他。

“马斯洛娃是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名著《复活》里的一个女主人公,是个*。她做*是因为不愿做那些粗重低下钱又少的工作。芳汀是维克多•雨果在他的名著《悲惨世界》里的一个女主人公,她做*则是因为迫不得已,要救自己心爱的女儿,又被当时的法国社会逼得走投无路。现在这些*大都是第一种原因,所以她们才会看不起我们这一行的。”

“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了,不用在乎别人的想法。”崔晓梅说,生怕张显文也受到他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是不愿做工,才出来做*。”

“是啊。”

“说得也是,我以前在工厂做保安,每天当十二个小时的班,一个月才休息那么一两天。那些工人更可怜了,尤其是女工,有时候加班加到夜里两三点呢?但一个月也就七八百块钱。若不是因为工厂工作太辛苦,任何女人都不愿意靠出卖肉体挣钱。”

“那倒未必。假如工厂不那么累,工资也高一些,相应地做*的待遇又会好一些。在这种情况下,*的数量可能会减少,但不会消失。”

“能不能不谈论这个话题?”崔晓梅说,露出一副少女厌恶污秽的神情,“难听死了。”

“我们可不是谈论风花雪月,这是对社会现象的分析。”李云杰正色说,“不过,我认为托尔斯泰分析*马斯洛娃的心态是错的。嗯,不,不应该这么说那位伟大的作家,应该说他所分析的跟现在中国的实情不一样。托尔斯泰认为*会以为自己的职业是重要的、有益的,不仅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我不这么看,我认为她们有可能并不以做*而感到羞耻,但绝不可能会以为自己的职业是重要而有益的,更加不可能心满意足,引以为荣。只是,在一个天平的两端,一端放着出卖肉体、出卖灵魂,挣钱多,另一端则是辛苦、疲惫、挣钱少。她们选择了出卖肉体的那一端。”

“听说还有很多被迫卖淫的呢!”张显文说,“那她们又属于哪一类?”

“哪一类我也说不上?那些被迫卖淫的女子可怜的倒不是她们被迫卖淫,而是她们被迫卖淫挣来的钱都被那些逼她们卖淫的恶棍们夺去了。”

整个下午,李云杰的状态都被那几个女子的讥笑破坏了。他一直无法提起精神,鼓起斗志,时而坐在路边茫然地呆,时而跟在张显文后面,偶尔指点他几句。

倒是张显文胆量渐渐大起来,尽管每次进去心里仍旧惴惴不安,但基本上还是能克服心理上的恐惧。估计主要还是靠李云杰引用的另一句名言:感觉勇敢起来,表现得好像很勇敢,以意志力来达成这个目标,勇气便可以替代恐惧。

他碰了二十多次壁,终于在一家服装店遇上一个和蔼可亲老板娘,显然属于他们这行的第一类客户。她没等张显文说完,掏出四十块钱买下四套玩具。

“成功了!”张显文从小店出来后大喊一声,脸上洋溢着无可言喻的喜悦,哥伦布现美洲大6后恐怕也不会比他更欢畅。他又大踏步地走了几步,仿佛害怕刚才那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反悔,会追上来把东西还给他,叫他把钱退回。

“恭喜你!”崔晓梅欢快地说,显然为他高兴。

李云杰点点头,表示祝贺。他不说话,大概是要向张显文传达这么一种意思:不要因为这么小小的一点成绩就志得意满,要向更高的目标冲刺。

崔晓梅见胆量对张显文来说已经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便告诉他下一个秘诀:微笑。不过这个秘诀对张显文似乎更不容易做到。他的一生除了和自己的恋人阿红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他可以几天不笑,更不用说做出一种虚伪的笑容。

一天下来,他已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但总算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