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ooo年初秋，上海。
“今天是我们新公司的乔迁之日。我很高兴，并且邀请大家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公司从成立之处的六个人，展到现在一百多个人，人数增加了二十倍，业务扩大了五十倍。公司现在的展势头相当好。我们的客源很稳定，许多客户主动打电话来询问我们的产品。这可以说是我们成功的市场营销的结果。还有不少潜在的客户至今都无法成为我们现实的客户，对我而言，做不好不如不做。产品卖出去，售后服务跟不上，我就不做。当然我也希望那些潜在的客户成为现实的客户，这就是我请你们这帮新进的原因。大学刚毕业没有工作经验不要紧，我们卖的不仅仅是产品，还有知识和服务。我相信我给你们的薪水比同行其他公司出一大截，我们与上海对外服务公司签约，你们享受的是与外资企业的员工同样的社会保障和公积金待遇。我也用不着你们整天背着个包出去推销，我只希望你们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以最佳的状态，最优质的服务和最专业的知识来面对我们的客户。
“这里有一本公司手册，里面包括了公司的规章制度、业务流程和标准。在业务流程和操作标准上，我们必须做到像麦当劳那样严格、统一、顺畅。当然，你们有自身的特色并且不影响公司流程，在这里也是欢迎的，就像麦当劳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一些新的产品、特色和活动。不断的创新才能让一个公司生生不息，永葆活力。
“公司提供了一个健身房，身心疲惫时可以到里面锻炼一下，立刻就会精力充沛。我自身的经验告诉我，在八小时工作时间里，休息只会让本来就疲惫的身体更加疲惫，锻炼才是消除疲劳的最佳方式。
“最后有一点要说。公司为你们提供了良好的展前景。我做过不少公司，这一点我很自信。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有上进心，朝气蓬勃，充满斗志，但我不希望你们有野心。上进心与野心之间有且只有一个细微的差别：野心勃勃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以身试法。如果你们中间谁有这种野心的话，请你离开！公司绝对禁止向任何人透露、出卖公司机密。这种违法的事，有过工作经验的人都很清楚，你们虽然是生力军，但都受过高等教育，大部分人的学历都比我还高，知识比我丰富，当然也很清楚。违法的事情最后导致的结局是双方受损失。我的话就到这里，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没人提问，李云杰可以理解，他刚刚参加工作时在第一次会议上也是保持沉默。不过，他倒是希望有人提问。
“既然没人提问，”李云杰接着说，“那么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下周一正式上班，希望大家有一个好的开始！谢谢大家，祝大家周末愉快！散会。”
那帮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像树倒猢狲散似的跑开了。桌子上剩下的水杯，杂乱无章的椅子都让人觉得不是一个注重形象和自身修养的公司所能容忍的。
“这帮家伙，得从最基本的素质开始培养。”他心里想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过李云杰很快就原谅了他们，因为他的第一次也是如此，毫无差别。他喝了一口秘书专为他的口味而煮的咖啡，靠在真皮沙椅上沉思。说实话，若不是别人说没有这张椅子就不像老板的办公室，他已经换掉了这张椅子。它让李云杰觉得太舒适，太缺乏压力和动力。
“下班了没？”一个小脑袋从半掩着的门探进来，那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
“别人都下班了，我还有点事，怎么，没陪我父母逛街？”他说。
“我想见你。他们也累了，在和平饭店里等我们。”
“不是说去香格里拉吃饭么？”
“逛到外滩的时候累了，就到那里休息。”
“你先开车去接你父母吧！我手头上还有一些工作，过一个小时就好了，待会儿我直接过去。”
“今天双方的父母第一次见面你也不能早点过去，连我父母都不去接一下，我看你一点诚意都没有。”那张清丽脱俗的脸转为娇嗔。
“正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现在才需要用一个小时准备好下周的工作，明后两天才可以诚心诚意地陪你父母和我父母，还有你。”
“好啊！明后两天才可以诚心诚意地陪我们，难道你以前都是敷衍了事？”那张娇嗔的脸庞依然不依不饶。她走过来，面带娇羞，作乳燕投林状。
李云杰赶紧摆摆手，说：“这里是公司，我是老板，要以身作则。”他不得不承认，她那动人心扉的眼睛，撼人心魄的嘴唇和扣人心弦的身材不是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所能拒绝得了的。他接着说：“你陪双方的老人去欧洲旅游一趟吧！我明天给你一张可以透支一百万的信用卡。”
“好啊！去欧洲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一定要找贝克汉姆签名！”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忽然好像醒悟过来似的，说，“怎么，我陪他们去，你不去吗？”
“公司刚刚扩展规模，我这段时间会很忙。等到了冬天，我陪你去号称是全世界最浪漫最豪华的帆船酒店，看看迪拜的海景。”
“那我也不去。”她赌气地说，“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让我缠着你，就是想甩开我。坦白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打走好跟别的女生约会？”
“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貌和智慧并存的女神，这一次嫉妒令你的智慧丧失了它原有的光芒。难道你不知道我的一生一世有你一个就心满意足了。对我来说，月球上有一个仙女，她叫嫦娥；地球上也有一个仙女，她叫叶子。”
有什么办法？《我的野蛮女友》的问世宣告了野蛮是女孩天生的权利。作为一个绅士，为做一个绅士，男人只能忍气吞声。幸亏李云杰知道小孩爱挖鼻孔，女孩爱听赞美。他的才思还不算枯竭，反应也还算灵敏，总有办法哄她开心，假使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赞美词，就到《唐吉诃德》里借几句。唐吉诃德赞美托博索的举世无双的杜尔希内亚几乎用上了世间所有的华丽词藻。这些话，只要是脑筋正常的女孩，总是百听不厌。
叶子笑了，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她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班上的班花，可在他心中她是校花。若不是花儿这个名字有点俗的话，她本应该叫花儿的。他喜欢了她四年，追求了她四年。今天，他拥有了她，她属于他。
多么美好的爱情！
李云杰目送叶子离去，重新埋头工作，勾勒公司未来的展蓝图：上市，多元化，国际化……
多么美好的前景！
他的前程仿佛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照亮了。
……
“先生，请问你要点什么？”一个身穿高级面料制服的彬彬有礼的侍者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还没有勾画完的蓝图。
李云杰抬起头，现自己正坐在淮海路上专为迎合外国人的口味而设的露天餐桌旁。这种餐桌，像他这样刚刚脱离温饱、正在奔向小康的平头百姓消费不起。他这才回过神来，刚刚生的那些只不过是自己在清醒状态下做的一场无意识的白日梦。
“不用！”李云杰彬彬有礼地回答。他的蓝图被断送了，礼貌不能被断送。他潇洒地站起来，背好背包，带着一种蔑视权贵的神情郑重而又高傲地走开了。
他感到非常懊恼，刚才做的虽然只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也没有为那个梦露出痴迷的傻笑，垂下荒诞的口水——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但那场梦的确给他带来了微笑，带来了暂时的快乐。他不愿让那个梦就此断送，继续想着接下来梦里应该生的情形。请未来的岳父岳母到香格里拉吃饭，自己的父母对未来媳妇叶子很满意……不对，好像是去和平饭店吃饭。到底是香格里拉还是和平饭店，他有点搞懵了。不过他很快就觉得这样梦下去没意义，一幅虎落平阳的样子，信步走到和队友约好的碰头地点。
他忽然回想起刚才在梦里说的那句赞美的话。“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貌和智慧并存。”他觉得这句赞美语真是棒极了，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那段经典对白也不过如此。他非得找个机会对叶子说，在他心中，也只有叶子配得上这句话。“说不定她就感动得以身相许了。”他想。
李云杰和队友约好了三点钟在starbuck门口碰面。他提前了几分钟，见不到队友，暗自责怪她迟到。他又重新回到刚才那个梦里。但是现在回想刚才那个梦就好像拼凑一幅原本完美无缺现已支离破碎的名画，拼凑的过程是痛苦的，拼凑起来的画面是不完美的。他的目光无意地落在正坐在starbuck门口喝咖啡的两个外国女人身上，好像她们就是叶子，未来的岳父母和自己的父母。
“在想什么呢？”一个长相不算漂亮但很可爱的胖乎乎的女孩突然从李云杰身边串出来。
“没什么。等你。”他若无其事地说，看看手表，刚好三点，便不好怪她。
“你怎么样？”女孩问。
“什么怎么样？”李云杰说，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又说，“刚才被太阳晒得头晕目眩，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下。”
“我还不错，卖了两个计算器和一个笔筒。”女孩开心地说，打开背包，清点了一下。
“怎么不吭声了？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很会说的吗？”女孩清点完毕，见李云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
“心情不好。”李云杰淡淡地说了句。他盯着她那黝黑的、不算漂亮的脸蛋，忽然觉得她很可怜。她叫梁彩虹，刚刚大学毕业。假如她长得漂亮一点，眼睛再大一点，颧骨再低一点，嘴唇再薄一点，腰围再小一点，然后把脸上的青春痘去掉，就不用风吹日晒、挨家挨户地出来做这种前途迷茫的推销工作。在他心中，漂亮的女孩是绝对不会出来做这种工作的。
梁彩虹绝对猜不出李云杰的心事。如果她知道，一定会一个巴掌打过去。她见李云杰心事重重，也不问他生了什么事，掏出mp3，边听边哼。他们两人在这里碰头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为了相互激励，因为这种处处碰壁的推销工作很容易气馁，必须时时刻刻为自己、也为队友提高战斗力。
李云杰的目光从梁彩虹的脸上移开，呆滞地望着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行色匆匆。他已不再想刚才那个梦。他看见站在十字路口的交通协管员煞有介事地指挥着行人不要乱穿马路，汽车和单车不要乱闯红灯；他看见一个手里端着一个破烂的铁盆的中年妇女牵着她的盲眼丈夫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她的盲眼丈夫则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他看见一辆送快递的面包车在狭窄的马路上努力地倒车。他搞不懂他们在忙什么，自己又在忙什么。他仍旧士气低落，斗志还没有恢复。
忽然，在他对面的写字楼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孩，长飘飘，秀丽绝伦。他原本愣的两眼顷刻间被她吸引住了。他瞪着眼睛仔细看，那女孩带着一副刚好遮住眼睛的浅蓝色太阳镜，美艳，冷傲。
“国色天香，真是国色天香！”他心里忍不住赞美。他喜欢把女孩的相貌分成三个类别：姿色平庸，相貌姣好，国色天香。他很少看见他认为是国色天香一类的美丽女孩。若不是叶子已经先入为主地占据了他心目中女神的位置，他很有可能将这个女孩当作心目中的女神。
他的视线随着那美妙婀娜的身姿的移动而移动，直到那女孩意识到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连忙掉过头，木然地望着远处一棵疏朗翠绿、杈桠歧生的梧桐树，好像那棵梧桐树才是他要观察的对象。
过了几秒钟，他察觉到那女孩没有看他了，又掉过头，现她走到一辆蓝色宝马前。一个五十多岁、后脑勺光秃秃的老头从车里出来，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背行李箱里。然后两人上了车，绝尘而去。
“走吧！”目送着那个女孩跟着秃顶老头开车走了，李云杰才缓过神，“继续奋斗。”此刻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替那个女孩惋惜，又替自己不平。
他们站起来，背上背包，准备重新投入战斗——拜访客户。“拜访客户”是他们的行话，就是到大街上、商场里、写字楼里向那些素未谋面的客户推销他们满怀信心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