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义长舒了一口气,第二天又昂然出现在大杂院的中央,身上的疼痛一夜之间全消失了。

两个人为此有些不大愉快,进了家门,和气还未复原。

报纸下面传来声音:我没别墅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比啥都强。你那想入非非的毛病克制点,等我的事妥当了你再犯。

陈石继续通过曹大壮的麦克风向录音棚里喊话。杜宇不耐烦了,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陈石马上笑着迎上去。

与妹妹的冷静相比,杜娟的几欲流泪、表情别扭的脸没有起到任何自救功能。庄岩决计要跟“知识”亲亲热热共舞一曲才罢休。杜宇一只手拨通了同学的电话,冯贝贝如从天降,她的到来起到了扬汤止沸的作用,先董淇撒开闹得欢实的小手,整个人僵化下来。她的一声甜爽的“郭局”,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同学。杜宇跑到姐姐跟前。冯贝贝也跟过去,“来,我先来跟庄区跳一个,听说庄区是跳舞专家,我跟您学学。”立在一个单人沙后面,本已羞恼尴尬的庄岩倒是利落地顺着冯贝贝铺好的台阶走下来,按着沙靠背的大手抬起来抓住了冯贝贝伸过来的柔若无骨的细手,伴随着曲子轻松地踩上了节拍,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生过,洒脱自如的动作让众人有些看呆。冯贝贝被带得飘然若飞,董淇郭银库和王好才又适时地鼓起掌来。

那一对夫妇冲着那个身材修长,眉疏目朗的男人谄谀的脸让她觉得反胃,杜娟木然得很,差不多总是配合着他们所说的每句话笑上一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陶然之态,她很想过去搡她一把,忍住了。

“是真名士自风流。”她称赞庄区长的风趣不羁,同时对丈夫表示出的一句带笑的小小疑问“原来你们都好这口”表示不屑,“我最看不上那些假正经,假斯文。我们是嘴上说得欢实际上什么都不做,不像有的人只做不说。”引得庄岩哈哈一乐。青眉借机把正题摆上来,庄岩说事情安排妥了,自己有个手下,有块地皮要出手,可以跟他打声招呼,你们得空去选选。

还说呢,她父母过来了,叫一起聚聚,谢谢咱们对他们姑娘的照应。青眉补充道。想到杜宇定会参加,陈石连连赞成。

青眉问,你钱哪来的?陈石笑称自己挣的。看了看他笑眯眯的眼睛,青眉说,不对,你老实说。得知了向周迪卖画的事,青眉又喜又气,喜的是赚了钱,周迪财大气粗,打劫她一下也是应该的;气的是丈夫竟不早告诉她。听他解释因为这几天父母搬来住的事给混忘了,倒也合情合理,但不能轻易饶过,为警戒下次不再重犯,她要求把所得如数上缴。陈石倒也没多争执,真就如数把钱从裤兜掏出来,转到了青眉的小胖手里。只要求请客的时候得申明钱是他出的。

陈石的母亲王老太太把孙子放在小院地上,领着进门来,像是自语,又像是冲着孙子说,这身子越来越磁实,真是弄不动了,往后可咋办哪。一回头看到大儿子笑容满面立在外屋,喊着“妈”,喜欢得两只眼睛笑成了缝儿,露出一嘴掉得差不多的牙齿,把孙子交给爷爷,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胳膊,她个头才到儿子的肩膀,一阵问寒问暖。陈石至此算是完全放松了心情,在母亲面前甚至找到了点年少时的感觉。他一下子蹲下来,张开双臂,唤着侄儿的乳名“松松”,招呼他过来。那孩子在奶奶一迭声“找大大”的催促下,蹒跚着投入了陈石的怀抱,陈石一下搂紧,站起身,将侄儿举了起来,嘴里哟哟地叫着逗弄他,孩子反应了一会才咯咯地笑起来。陈伯义在一旁说:行了,别吓着我孙子。陈石乐在其中,似乎没听到父亲的话,闹够了才放下地来。

“真的?这是哪年哪月起的头啊?怎么早没听你提?好好说说。”目光炯然若炬。

“我认为人家说得有道理,咱们的状况你应该最明白,什么大成、紫云寺、段干妈、转运高僧。”陈眉又指指那些已经在她眼里变成‘邪灵’的佛像说:“试了一大圈都没见效,现在只有上帝可以解救我。总之你得想办法把你这些都请走,不然你一走我转身就给你砸了,你信不信?”

“多少钱?”青眉捧着问,内外均如此精良的书册,肯定价值不菲。当得知是赠阅,不免心生三分惬意。

青眉又愉快地联想起另一桩打斗事件,咯咯直笑,声称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是几年前在远僻的广告公司里生的,共同出演这出精彩武打戏的除了陈石和她还有顾青翼、顾青翼女友的哥哥申建东,以及陈石的一个好朋友。当时真是群情激昂,烈火烹油,追击、躲闪、惨叫以及皮带板砖擂肉,犹在眼前。

周迪的意思吃饭就是图个人多热闹,并且不允许生有人抱怨吃不上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儿的情况生,大家可着劲敞开吃,才叫香甜,她看着心里也觉得高兴。陈石于是敞开吃,桌上只有他一个爷们,他要以实际行动响应周迪的号召,把各种卤子都尝遍。青眉埋下头来紧随其后,表现出一贯的夫唱妇随,步调划一。杜娟吃了一小碗茄丁的,便放下了筷子,从桌上的摆着的面巾纸盒子里轻轻抽出一张,半低着头擦了擦嘴,说道味道不错,大家慢用。脸始终对着饭碗相面的夫妇俩受了影响,想起来是该把碗放下赞美几句了。“要不说,别人家的饭就是香,连小孩都这么说。”青眉总结着,推了推丈夫,叫把香辣肉丁替她拿到眼前头来。又带点责备的口气地催杜娟给老太太和周迪点面子再吃些,杜娟只好退下席,坐到榻上去。

“你请客啊?齁贵的。李三、暴强他们又都各回各家了。”心情变馊了,声气丧谤起来。

他无力多说什么,叫了一声青眉,由着青眉数说,自己如何让大家找了半天,司机们都被动了,以为他掉进厕所冲到大海里了。他的心一阵悸动,下面的话就没太往脑子里去,无非是老高托丹丹安排的节目过于低俗,她和杜娟、周迪李三中途撤出,一为找他,一为到海边透透气。他们还顺道即兴吟诗,把杜老师逗得乐不可支。李三说自己少年时写过关于海洋的诗,很愿意让大家听听,“海洋用它无边的蓝色大手,抚摸着沙滩金黄的肚皮,沙滩上有了笑声……躺在身边低唱的如果是清澈的爱情,为什么咸苦是你的别称?假若没有浪漫、激情翻涌,你的味道为什么又像青春的泪水在流动?”青眉批评太假模假式,问李三是不是有一双蓝色的大手,周迪肯定是金色的肚皮。周迪做势喊打,青眉摸黑一面躲,一面喊出自己的作品: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大的让人觉得可怕。杜娟已经在暗夜里弯下了腰,沙哑的笑声听上去几乎捯不过气儿来。

大量的款项砸在了荒僻的郊区,志得意满的顾总经理在租来的地皮上一手盖起来的农家大场院一样的广告公司里当上了女皇帝,只处理大事务,剩余的时间是睡懒觉、和大量新交旧识吃喝玩乐,麻将可以搓到凌晨四点,然后再让负责伙食的员工开火做饭,各人捡想吃的点着做,青眉的最爱是将大块的五花肉白煮,出锅以后沾酱油痛快淋漓地吃,体重自然金圆券一般飞涨。“女皇帝”将走路看成了耻辱,从办公室到食堂、到厕所的距离都要由司机开着新购置的车子拉着去,她实在需要好好娇贵娇贵自己。也许是耽于快乐的事情而忽视了正业,借来的钱怎样花也不心疼;也许是公司的地理位置更适合开养老院或者圈养其它畜禽等经济类动物——那里的空气和山水的确是上佳的;也许是因为工资少的可怜没有人肯跟着他们长干,总之在青眉领导下,公司不是招不来客户,就是脱滑了员工,很快陷入泥沼一样的困境,举步维艰,下半年的租金也没有着落。某天晚上,躺在豁朗的领导宿舍的床上的时候,青眉向地毯上弹了弹烟灰说,眼下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咱们结婚吧。陈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要以实际行动向她表示,自己情愿跟她拴在一根绳子上,关键时刻绝不投林单飞。

杜宇忽然觉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进入了敷衍状态,嘴上嗯嗯啊啊,或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陈石没注意到杜宇的心不在焉,更没想到初次认识谈扯得未免太远了点。他总是喜欢逮住新认识的人详细讲述这些往事,一遍遍地把自己打回故境,有时候甚至忽略了对方的存在,唯一能达到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搞得心情很愉悦;如果再能看到听者艳羡的目光,那就更不亚于吃海鲜的时候还有红酒相伴。他依然侃侃而谈。又是描述怎么样机缘凑巧不费吹灰之力从银行贷到一笔款子,又是描述公司起步时如何艰难,如何硬撑苦熬,最后辉煌的时候又是如何日进斗金,“有不少客户现金结帐,没办法,不得不叫来银行的会计到公司现场办公,十几万几十万的,连着好多天。到现在帐户上还趴着一千多万现金呢。”杜宇一扭头,停止了耳朵的敷衍状态问陈石:“现在公司怎么样了?”“变瘦狗了。”陈石脱口而出。杜宇噗哧笑了。她知道现在市面上广告公司多如牛毛,生存空间挤迫。没想到这家伙对于自己的现状毫不讳言,这点痛快劲还算有点意思,于是又恢复了一点跟他聊天的热情。陈石滔滔不绝地像是和老熟人掏心窝子似地说他们已经把瘦狗转让给了副总,让这个没眼光的笨蛋把公司玩到坟墓里去吧。他可要好好充实充实自己,寻求朝阳事业来干了。诚恳地问杜宇有什么可推荐的好信息好项目。杜宇说自己在这方面是白痴,无法提供有价值的建议。

青眉不需要描述昨晚上的梦,以她脑子的运转度,举一反三很容易。那不过是青涩少年时代做过的几件蠢事罢了。

杜宇裹紧外套,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向楼门口奔去,她真的冻坏了,夜间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她知道,因为自己两颊脖子还有腰和小腿早已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她的脑子不受降温的影响,不停地飞转,这片情愫的表达,为时过晚。早上一年自己也许会默许,并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个明示。然而此刻包括今后,她都不想这样做。那样对他是不公平的,平时冷淡他揶揄他,仅止于不关痛痒的小事,他的品行却是有目共睹的,是女同学们口中的“优质男生”,运动场上的身影常常成为她们的焦点。难得的是老师们也这样认为,因为他在功课上很是用功,不像爱玩的男生那样喜欢投机取巧,蒙混过关,因而成绩也总是占据较高名次,虽然绝对分值并非经得起推敲——他只是用功而已,不是每门学识都具备突出的天赋,但这也足够了。他的人缘也好,男同学中也多是盟友,绝少树敌。

在她眼里,不与人争的他低调内向到有些木讷,缺少果敢的气质,因此常在这方面不给他留面子,比如老师或同学中有人误解了他,他很少做解释,常以“清者自清”之类的话自我安慰,同宿舍或者外班同学借了他钱,一年两载人家不还他也不去过问,对于她的举动,也喜欢暗中操作,有时候明明想见到她或者想护送她,却搞得像盯梢,这些虽无恶意,也实在不合她喜欢简直爽利的性格。于是遇到机会她总不忘了“敲打”他两下子。她会说:“瓜脑子。你把他驳倒啊,说不过可以动拳头,打上一架,拳头有时候也可以是权威。大胆一点嘛,怎么比女生还不如。”“看来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偷偷摸摸跟个贼似的。”可喜的是,挨了挤兑他丝毫不往心里去,从容笑对,过后竟比自己这个“语言施暴者”忘记得还快,这点“狗脾气”还真教她暗暗称许。

她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她最清楚,诚如上面所说,她是出了名的“刀子嘴”,“难伺候”,男生还罢了,女同学没几个吃她这一套,因此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和谐;说到个人财务状况,她实际上更糟,如果说张少庭是不好意思或者懒得讨债,好善乐施的她则多半是忘了,人家还她的时候她常常要反问,什么时候的事?小钱呢,她则会说甭还了,买点吃的大家把它消灭了吧。学习呢,喜欢的功课就会让老师保住心爱的眼镜,不喜欢的功课,最差的成绩可以让专业课老师除了跌碎眼镜,鼻子也不能保证直直地悬垂在脸上。她的随性和她的漂亮一样耀眼,但是她心里可不这么认为,那是别人的看法,她不明白众人嘴里所说的漂亮体现在她身上的哪个部位,“中庸,中庸。”这是她最常用来回应赞美她的人的话。肤色太白,不够健康,眉毛有些短,嘴唇需要再丰厚些,那样才能体现她想要的野性美,然而她平时又懒得描眉画眼加以找补。对了,右边有一颗牙有点歪,出世的有些晚了,空间被占的差不多,只好偏让前辈们而委曲地稍稍歪出去一些。头的色泽也欠缺深度,她喜欢古典人物画上美丽的“寸寸青丝”,身材偏于纤细,她理想的体形是纤秾适度,给人感觉柔韧有力。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就是带着这一身的毛病,她也足以骄傲地站在张少庭的面前,再添几个类似的瑕疵她还是不必感到自卑。然而现在不能够这样,除掉一身的毛病她也觉得对张少庭是不公平的,这一切源自她的错误选择,那个打不散的老男人陈石,即使把他丢进字纸篓,也无法挽回现在的决定。这块绊脚石麻烦透了。

以为他灰心丧气地走了,早上打开手机,一条条短信随着尖细的孩童叫声蹦出来,才知道他在外面呆了一夜。每条都是有了你的回答我就走,后面跟着一串执着的问号。时间是十二点、一点半、两点……,直到她起床打开手机很久,还有新的信息挤进来。撩开窗帘向下看,那个白棉服的男孩子在楼前空地的两个公共长椅之间逡巡,看不清他的面色,苦寒之意却溢漾出来。

狠下心来不理会,她已然懂得刻意远离事后失悔,以免将来大家一起经历更漫长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