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眉脸有愠色,陈石知道她一旦饿肚子,准闹脾气。自己有些翻腾的肠胃让他更加理解她的感受。一半是同病相怜,一半为了示好,他大声冲着楼梯喊声妈,问家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跑了一天,饿坏了。

陈石没听出什么来,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他母亲把孙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拨开,轻轻拍了一下,接着絮叨:临走,你父亲又跑到外面给你弟弟买了点酱牛肉,让他带走。陈石冲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说带走带走吧,又朝着镜子里的侄子挤眉弄眼,惹得小家伙笑得眯缝了眼。王老太太伸出一只手去替儿子把衣服口袋整整平。陈石得知父亲在北边的小屋里躺着,就说,我去给他交待两句,让他放宽心。说着大踏步走过去,推开房门,两只尖尖脚搭在冲外的床头上迎着他,白尼龙袜已经又皱又黄,腐竹似的。

陈石忘我地表白起来,说青眉都被追得乱跑,自己不是也没顾上嘛。他当时实在是分身乏术,缺少三头六臂,谁也救不过来。

王好才意犹未尽继续吼的时候,角落里的杜宇和杜娟站起来,携手穿过有些空旷的大厅向门口走去。她们稍快的类似逃离的步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敏感的羚羊影子牵动了更为敏感的鹰狮的眼神,浊液动荡的杯子尚未放下,庄岩腾地离席,身体向两姐妹拦截过去,张开一只手臂横在前方,说要请杜老师跳一曲,目光则看向旁边的董淇,董淇凑上前堵住路口说是啊,跳一曲热闹热闹。借着酒力,又有说客,庄岩伸手抓住杜娟的胳膊,没抓牢,脱滑了。杜娟向后撤去,引得庄岩跟着紧追,杜娟吃惊地叫起来,朝沙后面拐过去,老鹰扑小鸡一般庄岩的手臂无意间挥过青眉的头顶,她便受了传染一般,带着紧张的笑容,“噔噔噔”地快步跟在杜娟屁股后头东躲西藏起来。庄岩心里直骂眼前怎么忽然添了一个碍事的胖子,横亘在他和钦慕的偶像之间,银河泰山一般,断定她是要保护杜娟才如此,看看又不像那么回事,醉里也就不去多想,一味穷追不舍。

他说话的时候筷子从手中滑落了一根,大家注意到他是左撇子。陈石忙问写字用哪只手,听说是左右都擅持笔,忙递上话来,说寇准就是双手梅花篆,一代名相,位极人臣。这可是个吉相,庄区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青眉和庄区长并肩向饭厅走去,留下陈石结帐。脚边放着两个钟头内庄岩的渔获,他离开前交待,他只要一两条,剩下的归陈石。指着满满一桶垂死挣扎的鱼,他问服务人员可否放回池去,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又提议卖给他们的饭厅,听说半价回收,差点骂出来,心里却怪庄四难伺候,拉屎拉痛快了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那就算帐吧,帐单举到他眼前,他以为看错了,再一次得到口头上的肯定,是两千三。“钓金子哪?这么贵?”他有点火了,服务生便一五一十地解释起来,澳洲鲈鱼、美国虎斑、银盾,三几十斤,平均七八十元一斤,横算竖算都是这么多。他那双习惯性带点鄙夷神情的“富贵眼”,让陈石几欲挥拳打上他的脸。但是瞅瞅后面戳着的几个看场子的黑壮内保,把火压了下来。想想庄四在隔壁,一句话这整个度假村就要关张,又神气起来;转头一想,真叫他过来,这事就算彻底砸自己手里了。只有等将来有机会了借庄四手打压一下子。想把青眉调过来助助阵,又不能把庄四放了单。心下琢磨着,何必呢,自己这样富贵人,这点钱是九牛一毛,这样一想,心平气和了,便要刷银行卡。听说没有刷卡机,大声对着所有围在身边的工作人员嘲讽起来,意思是档次太低了,这要是消费个十万八万的,难不成还要背着几大捆现金来?数落够了,帐也付清,又命令服务生挑两条品相好的送到饭厅,红烧、清蒸一样来一条。其余的打包放到自己汽车后备箱。服务生低眉笑眼拎着两个黑塑料兜跟在他屁股后面向门外走去。

从杜娟口中得知杜老伯是他们省城大学的校长,同时还是国内研究孟子的专家,退休后依然常被国内外邀去讲学。杜宇的母亲也是一位教员。“这就不奇怪了,教师世家,将门出虎女,杜娟的学识风度,在学员当中那可是有口皆碑。”青眉大声说,觉得自己一句话夸三个人,十分经济。她不失时机地向杜老伯讨教,既然您是大学校长,自家又培养出了一女一儿两个优等生,一定教子有方,我们要好好学学,也好教育自己的下一代。

陈石的脸显然挂不住了:你信教信到狗身上去了?脾气言行还那德性一点没变怎么?

青眉笑道:哎哟,老爷子,您蹲那干嘛呢?您差点把我胆子吓掉了。我是来给您帮忙拾掇来了。这时,陈石也晃到了门口,“是啊,我们帮您拾掇来啦。”他适时地接住了妻子的话。看看脚下,他说:“哎哟,这屋里地上堆得满当当的。棉被怎么扔地上了?不打算要了?”青眉应声说:“是啊,老爷子,瞧这破被面,是该扔了。再者说,您都扔地上了,还怕踩一脚?”

在杜娟的房间里,他那软磨硬泡的功夫借着酒意又施展开来,刚才在外面喝的那点酒让他驱走了心中约束自己的那种种讨厌的力量,陶醉在近乎借酒撒疯的追逐状态中。他打听到她姐姐出差在外,死说活说劝她喝了点,面若桃花,含羞带怯,酒意让她摇曳生姿,美不胜收。为此,他愿意豁出老命,化在她身上。躲避,他晃晃悠悠抓不住她,急得把杜娟搬出来,反正自己是不怕的,能怎么样?你可是姑娘家。那边倒凑过来,他脸上清脆地着了一下。他趁机一下子搂紧在怀里,溺水者抱住漂浮物一般不撒手,不像被打了耳光,倒像被人动手动脚在调笑勾引,他喷着酒气耍着赖皮笑嘻嘻地冲着极力远离他的那颗标致的小脑袋说,你说我小人,那就小人好了,小人力量大,小人更自在,不用装模作样,可以直来直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从长计议。只要跟他们亲近点,准有好处。”

然而她的耳朵只听到了圈钱买房这一句话,别的都过滤掉了,对着丈夫搬出了常用的座右铭,刀尖上的血也要舔。有什么错?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只要没有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当害群之马,世界太平着呢。将来我也要学人家约翰,你要是帮倒忙,休了你。

“不行,一个也不能留。”

那个性格爽朗黑黑的嘴唇上有半圈淡淡青色茸毛的梅子,站在一棵披着橙色盛装的法国梧桐下,抱着一只洁白长毛小犬,悠然惬意地跟青眉拉着家长,她们通过欢蹦乱跳的小宠彼此认识了,名字相近,年龄也相仿,都是外向型性格,一见如故,一时话语滔滔。由宠物已经扯到了各自的老公。聊得投机,当即梅子就把青眉引回隔着一幢小楼不足百米外的家中。梅子的妹妹在家,姐俩儿楼上楼下带着新朋友看了个遍,恰值午餐时分,梅子吩咐妹妹开车去接樱樱——梅子的女儿下学,自己扎进厨房,要留青眉尝尝自己的手艺,连狗的伙食也一并在此解决了。说到不拿自己当外人这一点,青眉做得相当娴熟自然游刃有余,这会儿她已经去过了卫生间,满屋子逗着两只狗玩开了,简单悠然的神情动态在梅子眼里俨然胖胖的一位少年女子。

陈石也砰地打开车门,跳下来朝挑衅者快步走去,青眉见状不甘落后跟了下来,小刘感觉那是一个巨大的花枕头从车里骨碌出来,看到对方来势汹汹从两侧向自己包抄,他愣了一下,就在黑胖男人的手将要揪住自己领带的时候,他机警地向后一窜,好像被无形的大掌在胸前推了一把。然后转身向路旁绿地跑去。陈石紧追两步煞住了,看着他象一只阳光下的羚羊似的不停弹跳着在一簇簇盛开的波斯菊、三色堇、香石竹上方跃过,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青眉和杜宇对了个正脸,一迭声夸开门的姑娘长得跟画儿似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跟姐姐杜娟一样气质脱俗——在上楼的时候杜娟已经向她做了交待,妹妹暂住在这里。杜宇一脸困惑地看了看第二个进门的杜娟,向她寻找解释似的。看到第三个进门的人时,不觉诧异了。姐姐像一只细脚鹭鸶,夹在一只肥嘟嘟昂阔步的火鸡和一只松松垮垮的兀鹫之间。“火鸡”没有接受“兀鹫”换拖鞋的意见,已经大大咧咧地倒在自已刚刚爬起来的小床上,她似乎很有把握那张小床不会坍掉而致使她也跟着倒霉。那张床突然哼哼起来,仿佛向杜宇出求援的信号。“兀鹫”换好拖鞋溜进了洗手间。他的表情变化真快,惊讶还没在那张棕色的脸上站稳,常见的、客套的笑容就把它挤跑了,完全是初次见面才有的态度。看来除非她先打破“闷葫芦”,他决意不会当着大家道出:“好久不见”这样的冒险话。

“又在昏睡百年”陈石描述丈母娘的语言,小螺记住了。“没带钥匙。”

挂掉电话,他向服务生询问了一下,冲向洗手间,紧接着猛地跳出来,窜进了隔壁,幸好听到一声女人的咳嗽并及时退出,如果撞上,虽说喝多了但终究不能做为正当理由来解释。这一泡尿大概花了他十分钟的时间,先是因为受了刚才的刺激解不出来,如同浇园子的塑胶水管打了个折,压力很大,阻力也很大,水就是流不出来。直到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似乎给了他一个牵引的信号,先是一小股一小股不断间歇,最后才畅快起来。妈的,原来最先麻醉的是这里,其他的地方都还灵活着呢,不然刚才耳朵不会那么敏锐地觉察到那一声咳,负责闪离的双脚也是迅捷的。十分钟,这么长时间,望着香艳的红唇,全身柔软细洁的乳白,沿着漫长美妙的线条从额头亲吻到足尖,直到自己全身闪电般绷成一股劲然后一堆土豆似的瘫掉匍匐下来,也没有用到这么长时间。现在却僵掉一般跟自己的大脑做消极抵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那次以后秘会的两回,似乎也都没有打破这个时长。统共三次没有使对方得到高chao的性爱——她自以为演技娴熟,导购新手往往做出老道的生意精的架势,他一眼就看穿了——竟然有了结果,他不相信自己的命中率如此之高,但又希望这是事实,足以证明近四十岁男人的命中率依然跟小伙子们不相上下。

没两天张麟致就消失了,比以往消失的时间都长,后来从别的朋友口中得知,他父亲托人给他安排了正式工作,在离家很远的山区,老老实实上班了。紧接着另一个哥们也跟自己的女朋友到市中心开面馆去了。

瘦小的年轻男讲师晃晃悠悠地走进教室,紧跟在他身后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身量比前者高出一头,疾步跨进门口,看上去嫌前面的人挡道似的,差点用手拔开那个讲师,好让自己先走。走到讲台下面又来了个急刹车,眼睛向教室内扫了一遍,直接冲着杜宇这边走过来,一下子坐到了杜宇旁边。公共课经常会出现一些身份不明的听众,这些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人在意。杜宇后悔没有先见之明,挑错了位置,不之客把座位出口给挡上了。

溜达了约摸半个钟头回来,看看那几个人还没结束的意思。张姐拿着个黄皮的小本子记录着,青眉成了大成的同步讲解仪,杜娟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无边眼镜,形象跟她的身份更接近了。但陈石已经看出来,这个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望着大成讲的年轻大学女教员,表情里带出了半信半疑,大成说到她红鸾星动于五年之后时,她倒是松了口气似的,表情释然了。

陈伯义青灰的脸渐有血色。顾西念完了,又慢悠悠地说,咱们遇事不能生气,气气他们就得了。最好呢,大家都和和美美,最上策是劝他们遇事也别着急上火,要是能给他们支个招出个主意那就再好不过了。再者,打跑了子弟兵,指靠谁?眼下就得有不少事儿得让他们代劳,不是吗。

平时不怎么瞧得上这秃老头,听他这番话倒说在点子上了,到底是做了一辈子老师耍嘴皮子出身。陈伯义想,不过这人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说得比谁都溜,屁股底下屎最多。那么大岁数还闹离婚,而今又跟一个都能当自己女儿的人鬼混在一起,还动不动就忘形地说什么:女人是很有搞头的。啧啧,你不贴钱她能让你搞吗?早些年就因为作风问题斯文扫地,现在还不收敛收敛,记吃不记打,做人做到这份上,自己都替他脸红。这会子十一个人站两排——人五人六的,觍着脸说起别人来。

说起这些,自己儿子陈石嘴下更不留情。上半年顾西坐着女儿女婿的车回了一趟北京老家,兴冲冲地直奔青眉姑妈家,一进门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阔别四载,青眉姑妈顾春娥对哥哥的到来无动于衷,连个招呼都懒得打。对于青眉两口儿的态度则截然相反,问长问短,家庭事业身体诸方面均无疏漏。青眉一味跟姑姑亲昵,把个父亲忘在一旁,陈石本就不待见丈人,有他没他都一样。顾西被晾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局面最终让青眉的姑夫打破了。穆建国从门外进来,看了看客人,黑红的大方脸膛表情变了两变,看到青眉两口,呵呵一乐,转眼看到窗口沙上坐着的顾西,板结成了石膏像,拧眉瘪嘴,反感之态牢牢地凝结在上面。

顾西主动站起来表示友好,没想到穆建国伸手专打笑面人,对自己的情绪丝毫不加控制:“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到底有脸来了。”气温顿时冷下来。青眉知道最终没躲过这一日,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一时又想不起来。陈石专等着看笑话呢。顾春娥这时候话了,说事过境迁,骂两句解解气得了,日后还得走动。侄女侄女婿现坐在这里,怎么着也得给小辈儿留点面子不是。

“走动个屁!”穆建国抽身离开客厅。接下来的几天里,始终没给顾西半点

好脸色好声气。

陈石见没掐起来,觉得不过瘾。他也知道老顾西和妹妹家交恶,启程时,青眉反复确认,顾西说想好了,没问题,这么多年了,他们该释怀了。当时陈石就预备着看好戏,结果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精彩。五十大几孔武有力的穆建国没有跳过去劈头给顾西几个大耳光,也算不上有血性的大老爷们,枉使自己对他始终高看一眼。他觉得穆建国当初的委屈大了去了,换做自己肯定打他个烂羊头似的才罢休。

五年前,顾西还未退休,利用自己的身份,搞起了非法集资,投资儿子顾青翼开办的电脑公司,承诺一年内返还利息百分之三十,期限三年。凭着自己积累多年的信誉,游说亲朋好友,同学同事,短短半年集资五十多万。在他的劝说下,远在北京的顾春娥夫妇拿出十五万参股。

顾青翼拿着钱不正干,先是砸出去十几万租个诺大的办公区,用着用不着的先招上一堆漂亮女公关,借着考察学习洽淡生意找合作伙伴,拿着钱下深圳跑香港,和同去的两个合伙人住万把块钱一夜的总统套房,每顿饭消费不低于一千元,夜里少不了叫小姐,三个人一人挑一个,关起门来玩乐,兴致高了没准下半夜互相交换一下玩物。一个月干掉了二十来万。

公司那头,懂经营的人几乎没有,用陈石的话说就是一大帮哄,招了堆混吃混喝的男女混子。没多久一个合伙人卷了一笔款子跑了,顾青翼豁出命也没追回来,压根就没找到对方的影踪。他便依样画葫芦,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资金来了个卷包会,自己也开溜。这一溜溜到了大洋彼岸。

瞬间顾西成了众矢之的,愤怒的债权人抢夺了顾青翼公司的所有物品包围了顾西的住所。顾西走投无路,千思万想,找出一个能帮他闯关的人来,这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位,为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学识风度着实痴迷过,无奈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两人交欢的机会并不多。他愿意把自己位于市中心的一处非商品房产抵押给她,换取三十万的款项,以平息部分气焰最凶的追债人的怒火。天无绝人之路,那女人是个重情重义的,愿救知已出水火,也不知是怎么和自家夫君商议的,竟掏出钱来,解了情郎的灾厄。这女人自此就靠出租这套房子细水长流地收回外债。

顾春娥夫妇离得远,得知消息星夜赶来时哥哥又是身无分文了,仗义的哥哥倒是懂得安内必先攘外的道理,哭闹一通只得作罢,穆建国指着顾西说你有种永远别回老家别登他的门。

北京之行回来后,陈石把这当成笑话讲给陈伯义,陈伯义越瞧不上这个猥

琐的糟老头子。

“看样子您这阵儿小日子过得舒坦。”陈伯义问。顾西哈哈一乐,冲淡了空气中的酸味。马马虎虎,他说。您也一样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就看您愿不愿意啦。说完又摇头晃脑笑起来,晃得陈伯义只想给他一耳光。瞧瞧他得意的样儿,笑声听上去堕落不堪,儿子说得没错,整一个老没正经。他甚至从这笑声里听出了近似嘲弄的味道,还有一种炫耀在里面。自己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遵循传统的养生之道,夫妻分床,戒色禁欲,面前这个头都掉光的了老头恰恰相反,比自己还大两岁呢,还不肯歇歇,早晚七魂六魄叫那小妖精收走算完。

顾西圆古隆东的褐色笑脸在他看来像一枚摇摇欲坠布满斑点的枯叶,这样的境像,让他有些心满意足。顾西的话语开始向低处流走,感叹生活多么有滋有味,甚至于劝他想开些,百金买俊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青春岁月都在个人的无知和历史的跌宕中蹉跎荒废掉了,下剩的属于自己的好日子更是弥足珍贵,细细品慢慢尝,一天把它当成三天过。人生只有这一遍,过完就完。

陈伯义觉得他的话越来越荒唐,打趣道:您不吃亏,至少在女人方面您不吃亏,好歹也算有一个正房一个小公馆。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这番话搔到了“枯树叶”的痒处,一双衰老的桃花眼差不多笑没了,茶色玻璃球似的眼珠在夹缝中挣出兴奋的光波,没错没错,他说,这话他还真爱听,江山美人两不舍,各有各的意趣。

陈伯义见明枪暗箭都奈何他不得,也就失了兴趣。顾西说,聊得痛快,干脆今儿个咱老哥俩喝两盅,好好唠唠,亲家母不用放下孩子,我来弄几道菜。说罢就起身进厨房去,左右转了一圈出来,说哎呀,东西不全,我去买些回来。

陈伯义倒不阻拦,这老东西每个月比自己挣得多,他愿意出钱请客,我就来者不拒。只管坐享其成,看他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来,闹腾够了自然偃旗息鼓。

果然顾西弄了几样时蔬和肉食回来,王老太太过意不去,抢着要动手,正坐在沙里看着电视的陈伯义说自己老婆,你看孩子去吧,甭搀和了,手艺又不强。让亲家露两手!

顾西倒是视烹饪为一门艺术,除了打杂的活,其他的煎炒烹炸的灶上功夫轻易不让贤,一道清炖小排,从备料到上灶,直到调味、装碟上桌,从头到尾都一丝不苟。有时候守着炖肘子的汤锅竟趴在暖融融的灶台边进入了半酣状态。更多的时候是边烧菜边哼着勃拉姆斯或者李斯特的曲子徘徊在灶台与水池之间。

《绿袖子》哼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他开始快活地招呼小松松以及老陈老王。小松松坐在王老太太的怀里跟着晃过来,王老太太过意不去的话一直挂在嘴边,离席之际这个意思还在顾西耳边萦旋,所幸她和孙子用餐时间都很短。剩下心安理得的陈伯义和“厨子”——在他眼里他是亲家、比自己老的秃老头、老没正经的“花儿匠”、厨子,唯独记不住他大学教授这个社会身份——在那里推杯换盏,再干几杯就要变成板上钉钉儿的亲兄热弟了,顾西丝毫不嫌弃有这么个“臭工人”——陈伯义总是这样自谓——做兄弟,虽然臭工人于饭桌上再一次唾骂了一遍不贤不孝的下一代和让他失望的社会,激昂的唾沫星子奔赴每一道菜肴,他都不介意,做沉稳可亲的听众,听不下去就举杯邀酒,清脆的“叮当”一碰,“咕叽”一咽,他有本事把对方的思想送到南极去。他很畅惬,插空也陈述一下自己的奋斗史,如何由一个毛头小子从穷困的农家挣出来,当兵考学留洋……,招得陈伯义醺醺然把自己的家史搬出来,说是祖上在清朝同光年间出过一位州学正,学富五车,十里八乡无人不知,风光了好些年。家财万贯,在县城买房子置地,占了半条街,男仆女佣好几十口,出门都是大骡子大马拉的车,讲究、气派。

顾西就把青眉姥姥家的家史捧出来做为回应,清末民初是本地很有名气的一家大商号,专门经营苏杭丝绸,结交的也全都是达官贵人,花园洋房,金奴玉婢。最为人道的败家行为就是子弟们在酒楼用餐,餐毕凡动用过的碗碟杯盏尽皆砸碎,照价付银,勾得常被光顾的几家店每每专为他们奉上各窑出产的名瓷。生出这帮垮掉的一代,吃喝玩上有创新,正经营生没人精通,到他们手里也就算家产荡尽,一败涂地了。富不过三代,果然不假。

不远处哄孩子的王老太太则独自回味,到我爸爸那一辈我们家还是地主呢,自己还当过几年阔小姐,金的银的都穿戴过,绫罗遍身,还使过老妈子,记忆中最好吃的美味莫过于香椿芽嫩鸽崽子肉馅饼,现在哪儿能吃得着。

畅饮的畅饮,畅想的畅想,正快活间,陈石夫妇推门进来。王老太太马上迎了上去,顾西也笑呵呵地招呼他们,陈石满面春风地回应了两位老人,乐颠颠地喊声爸,喝上了?说完没事儿人似的和青眉换拖鞋,上楼回卧室,一边走一边回头说,呆会陪您二老喝两盅。

陈伯义泛着高梁红的面皮僵了下来,他感到似乎被人设计了,想起身离席,被顾西拉住,顾西说,要不生气,气他们也不要气自己。陈伯义只得松弛下来,倚回椅子里。

陈石下楼来,第一句话就是,老爷子,房子帮您看好了,得空拉您去过过目。岳丈端起一杯酒来,说,先别管房子,来,先陪你父亲喝一杯。陈石爽朗地一笑,接过来仰脖喝干,说,先干为敬。陈伯义不作声,顾西说,大家一起喝。王老太太凑过来,替丈夫端起酒杯,说别绷着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就喝了吧。说完酒杯塞进陈伯义手里,顾西忙配合着将自己的杯凑到陈伯义的面前,嘟囔着,“干,干”,又向陈石递眼色,陈石赶忙又喝一杯。几个人撮哄着半醉的陈伯义把酒灌下肚,陈伯义突然很难看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细长牙,摇晃着站起来,我跟我儿子之间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本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好好的,不过是受了挑拨。

其他三人环视了一下,忙附和着他的话说是是是,您就看今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