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本不想进去,可既然来了,也应下了,就吧。瀚宇这样说服自己。也非不愿意去看望她,见不到,却更担忧。只是害怕再见到她,自己那一寸铁石心肠就要被化了,然后心疼地时时刻刻都止不住那牵肠挂肚。

话音稍落,安夫人只觉得喉间酸苦,纤弱身躯傍着桌子,一阵恶心翻涌了上来。

时近了十一月中,北国已经冷得万山寂寞,烟熏濛濛,重峦叠障,山尖一霭白雪,终覆了这凡世尘埃,了却了各色的情愫,皈依成最初的纯白,干净清透。

夜半青灯杳杳,窗前余晖清亮地洒进屋内。青衫未解,睡眼尚清,瀚宇站在台前明月下,染一身霜雪,也披了一怀的歉疚。他眼前还尚能依稀清楚看见千荨那时蓦然失望的表情,那份触手可及的隐忍的愤怒。原来他已看透了自己的一切,是不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浅浅一笑,他都尽收眼底,是不是,他和自己一样的情愫。这些,瀚宇都不清楚。只是那被一语道破的疼痛,此时泛上心头,分外难受。是的,他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放她去。曾今君子一言,今日却眼睁睁地食言了。还自以为是地找到一个好理由,放她一个人去,那是她自己的决定。真是狗屁不通啊。

“在那儿!”先发现的是千荨,远远看见一道光影在山道上漂移游荡。几乎没多想,他便确定那是凝梵。

“用的是东洋忍术。至于是什么人,我便不知晓了。我们只是路过,刚巧撞见那少年身负重伤,本不想惹江湖是非。没想到那些蒙面武士看到我们便也一同攻击了。”无心婆婆的脸色微微发白,看到凝梵走到自己身边,不觉惊讶地微微一笑。

“恩。是的。我想去。”凝梵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那眉目里射出的决绝,瀚宇知道,这是他无法阻挠的决心。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是默默陪伴在她左右。

“九天掏落月,青云踏山阙,万重舴艋跃,茫茫苍霭谲。清风扶杨柳,弱水拨堤丘,毗极泰来秀,欲留还不留。。。”

“婆婆。”凝梵轻轻唤了一声,不忍心扰了无心婆婆潜心看书。

凝梵显得格外安静,只是随瀚宇一同行礼作谢。

四人都未言语,只是待毒老静静把脉沉思。

若是坐在屋顶,会有什么样的收获呢?凝梵这样想,记忆里的风从耳畔抚过,似那些年,她坐在原野巨石上,树梢上的日子。目光在任何一天都触摸着比远方更远的渴望,她力所能及地从高处,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这。。。。。凝梵,老爷,好,好,就叫凝梵。”安夫人略一迟疑,却转即欢喜得不得了,激动得眸间泪雨潸潸。

“不如爹你收霏羽姑娘做义女吧,这样就有礼数了。”瀚宇眉宇间似笑非笑,斜飞入鬓的剑眉稳稳地横着,霸道地一语点到。

九娘和谷主都已经回来,千荨没有发现,他们四人在内室门口站了一盏茶的工夫,而狮崽,早已睡得鼾声震天。

“哦?”这时,安主方抬眼细细打量了下瀚宇怀间女子,挥挥手,示意他将她安置到内室去。

“你要生?还是要死?你要生?还是要死。。。。。”这混沌的声音冲破黑色,在霏羽耳边回荡。和那时她问那母狮一样,要生还是要死。霏羽睁开眼,黑暗里,自己面前坐着一只巨大的狮子,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淡淡温和的光辉笼在那金色皮毛上,有种不真实的尊贵。

“嗷~呜~”声音从母狮的怀底传出,然后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母狮的背后爬出一只幼狮。母狮低低咆哮了一声,可全身已无法再动弹半分。只能任由自己的孩子爬到自己怀里找奶吃。

刀光剑影里,他们的眼有些迷蒙,而手上却丝毫没有懈怠,冷酷无情的刀剑,翩翩起舞,翻飞间,鲜血飘零,是多久后的畅快杀戮,只为了保护此生那些珍爱的温柔。

“放下她!”黑衣人突然被不知哪儿来的声音一喝,随后左肩便硬生生接了一掌,顿时血肉绽开,而手里的人也脱空飞了出去。

“柒景?!你怎么来了?”瀚宇正好追上,稳稳接住凝梵,却见柒景手执金片,金光灿灿,却杀气四溢。

“不放心追下来看看。”顾不得分心,连绵着又是一列朱雀炎火,击向黑衣人。不料却被那人一刀劈散开来,反手又从背后取出一细长刀刃,横扫过去。

“小心!”瀚宇放下凝梵,飞身抽剑,险险替柒景挡开一刀。柒景身形一闪,俯身一掌,却打在黑衣人的右手刃上,于是迅速弹开,趁瀚宇一剑沧海万丈之际,又闪至黑衣背后,隔空打出一卦阴阳。阴阳渗过黑衣的气,撞在他身上,将他弹起三丈开外。

没有停歇,两人相视一眼,立刻化开身形,轻功点地,射至黑衣人身边,一前一后,剑走掌游,准备再致命一击。不曾想,黑衣在空中稍稍翻转,也看不出他的神情,无悲无喜地,双剑在周身快舞,将瀚宇和柒景屏退。

本以为能得手的两人却因此在身上划开了好几道深深伤口,不得不退散开。就这样双方对峙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瀚宇哥!又来了几个!”柒景听见一阵紧促风声伴着刀鸣,转头对瀚宇说。却见他一脸愕然,拿着剑的手已经握得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哥,我们快走!”柒景着急地一拉瀚宇,躲开黑衣的一砍,迅速撤向凝梵。

瀚宇回过神,也来不及多做其他什么念头,抱起凝梵,奔向无心崖。

去向无心崖的幻海那头,千荨已焦急万分地等待着,其他人都已经安全渡至无心崖,剩下他们下山的那些,还没回来。他看到毒老抱着宁绿到那里的时候不禁抽了口冷气,看毒老那白眉哀伤点点,带着点叹息,叶青姑大概已经玉陨了。那那些人呢?还好吗?怎么还不来。像蚂蚁啃噬,像千虫咀嚼,他不安地在石阶这头看着云海那边,他们一走过那些机关,就要毁了这些木梯。

良久,云海那头出现了些许影迹。奔跑着,伴着急促的踏在木梯上的混浊声音。

“啊!”突然传来柒景的叫声,云海厚重,瀚宇无法看到什么,只是知道,柒景一定是被追上了,然后又听见一些细碎的金片破裂,拍击,掉落的声音,他不知道该停下来调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背上忽然变得很轻,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又盘上心涧,却不似之前那么冰冷,肆虐,瀚宇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却看见一目带着深深笑意的琥珀眸,指尖轻柔,缓缓滑过他的脸庞,然后顺着背将他推向石阶那头去,然后忽的反身一跃扎进了云海。

几乎是同时,云海之下,突然丢来还未反应过来的柒景,伤痕累累却稳妥地落到瀚宇的手上。一声惨叫坠下深渊,渐渐消失,而后伴着山崩地摇地响动,木梯纷纷碎裂殆尽。

是她?惊魂未定里,她有些错愕,是她!那曾要至她于死地的那个她最讨厌的女子,又是那一合细长琥珀猫眼,此时却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

而云海之上,她冲破云海之时,已杀戮弥漫。那飘忽不定地身形,没有一个黑衣人能捕捉得到这个妖姬丝毫,她所过,便是支离破碎的躯体和哀绵的惨叫,血气漫进云烟,这片幻海,忽然间变得赤红,艳比金阳,熊熊烈烈地燃烧着似的。

未几,那崖口尸横遍野,垂暮之下,那一衣赤色罗衫,刻在昏黄余晖里,疲惫地渐渐垂落在地。

那黑衣少年衣袂摇曳,慢慢悠悠地行至这路口间,却见这云雾鲜艳如火,这路口尸横遍地,而艳于这一切地便是那当中的女子,一张风华绝代的苍白脸庞,柳眉紧锁

突然间,少年的表情变得柔和,肆虐的气息顿时遣散,只留下那清俊面庞,带着点点怜爱,以及深深的悲伤。

“黎月啊,此生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就算是坑,蒙,拐,骗,甚至是烧,杀,抢,掠,我都要将你留在我身边,死生不离。”少年那凤眸雾气迷蒙,纤长睫毛深深垂着,谁也不知,只是那年惊鸿一瞥,他便这样爱了她千世万世。

宽袖纷飞,衣裾湮开,他欲过去抱起凝梵,却不曾想,那紧闭的凤眸,兀然睁开,凄婉目光里绝决一笑,然后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退向幻景,倒入那天光氤氲里。

“黎月!”少年飞奔过去,却为时已晚,他不禁眉间紧锁,噙着一抹恨意,“黎月!你就这么狠心么!为了不见我,宁可这样粉身碎骨的死了!”

他颓然瘫坐在崖边,双手握拳,骨节泛白,咯咯作响,良久,他转身,亦摇摇晃晃离开这尸体纵横的杀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