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这几日年节初过,诸事日渐繁琐。往常只由王熙凤风风火火,她们这些姑娘按时拿了月例银子便罢,这回才知道大家族里的家事,也不容易。荣宁二府的故旧亲戚、至交好友,免不了有种种红白喜事,竟是日日不得停歇。这一来,探春倒省了思念水溶的心思。每日里累得狠了,沾头便能一场酣睡,连梦也难得做一个。

“奇了,香菱被薛大爷收了房,虽不是正头的夫人,也算是个屋里人,又住在宝姑娘那里,怎么却巴巴地跑去潇湘馆?”侍书纳闷,“每常听姑娘所言,宝姑娘和林姑娘都作得好诗,难分个高低上下的。林姑娘又素来嘴巴不饶人,香菱怎么反倒跟她粘乎上了?”

探春笑道:“二哥,这贾芸与我们来往并不多,怎么忽然念着你,竟巴巴儿地送了两盆花?这秋海棠虽不甚稀奇,倒也难得他有心,正应着这景儿。”

拈了一个,满口余香,可探春却是满心的苦涩,竟是越吃越不是滋味。吃了一半,再也吃不下去,眼泪爬了满脸。怕被人看见,只得轻轻拭去,强作欢颜,让翠墨进来,把剩下的糕点拿出去与侍书分食。

贾政急忙强笑道:“母亲请别生气,儿子一时气急,才下了重手,下回再不敢了,母亲息怒。”

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门口打络子,见了翠墨急忙拉过去,三颗脑袋挤在一处,自找她们的乐子去了。探春无奈地笑笑,这年头,对女工感兴趣的丫环们比较正常,幸好翠墨除了识文断字,刺绣打络子,也样样拿手,不然准得给当成丫环中的异类。

不时上了酒菜,探春尚在犹豫,贾宝玉却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还顺手拉了琪官一同落了座。水溶笑道:“琪官也常来的,不必太过见外。”

好吧,就当是记符号好了。探春自嘲地想了想,继续讲故事。现在她已经懒得自己组织语言,只是当讲故事。至于文笔润色,翠墨的功底也不错,完全可以胜任,反正是半白话性质的。

“我这儿有些事,不能陪你。下回不拘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总是欢迎的。”水溶殷殷嘱咐。

“没有。”探春凝神思索了一会,才肯定地摇头,“她缠绵病榻虽久,但珍大哥哥请托了冯紫英,请了个不错的国手过来,听说只需细细地调养,便能痊愈。谁知道……对了,她去世得似乎很突兀。死讯传来时,阖家大小都十分诧异。”

“我父王早年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不朽功勋。那时候,你们府里的两位公爷,也都知道的。祖父和父亲当真可称得上是上阵父子兵,各率一路军,在战场上说是所向披靡也不为过。只是当年,他支持的是太子一系,跟今上有些摩擦。”不知道为什么,水溶很想一抒胸臆。尘封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有些话,就算对着母亲,也不能说的,这时却对着探春说了出来。

“这酒滋味甘冽,想是不大容易醉……”探春悄悄地解释了一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咱们府里就没这么好的酒”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探春一时不及反应,呆愣地由着他替自己把花插到了鬓脚。因为离得近,鼻端便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连拒绝的话都忘了出口。反应过来时,才忙忙地后退了两步,却差点撞入花丛。

贾宝玉却似和水溶极是相熟:“王爷不喜欢多礼,自在些的好。”

探春本能地替自家兄弟辩护:“如今他功课上也还算用功,倒是我比他还淘气着些。要不然,我能让你一叫就跟着出来么?”

林黛玉幽幽叹了口气:“是啊,谁让我无处可去呢你那话只咱们面前说说罢了,心气儿再高,可不是托生成了女子?你若真要带掣了环弟,怕是只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探春待眼睛稍稍适应,便扑过去。贾环面色苍白,面如金纸,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姐”,便哗啦啦地流起了眼泪。说也奇怪,明知道母亲赵姨娘把自己当成性命来疼,可唯有见了探春,才仿佛见了真正的亲人。兴许他自己也知道,赵姨娘倚靠不上,只能靠自己的这个亲姐姐。

“就是因为咱们俩交好,才会在你面前口无遮拦的么”探春笑嘻嘻道,“若是二哥也不长情,你可怎么办?”

“你还想讹我的银子?”探春冷笑道,“那我回了老太太,再来与你说话。”

不然,就是一枚定时炸弹啊

“这屋里头的人都把我踩下去倒也罢了,姑娘你竟不替我出气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了你和环儿,这会子却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莫说我,便连你自个儿也没脸了”

吴新登家的也不弯身,面上只淡淡地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时代不该女子无才不是德吗?怎么个个出口成章,且还乐意得不得了?原本赶在年下热闹,溜出去逛逛。冷子印把《神雕侠侣》第一版的收入也结了给她,如今怀里揣着一千多两银票,探春很想替贾环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谁知天天被拉去附庸风雅,竟是不得闲儿。

“怪道呢……”探春恍然大悟,“可惜我是个女孩儿家,若身为男孩,让二哥去说说情什么的,哪怕揽个种树的活儿,这里面也有不少油水。”

终于觑了机会溜出去了一趟,冷子印见了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姑娘可总算来了,正要跟姑娘结算《射雕英雄传》的赢利呢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按咱们说好的,五五分账。”

“三妹妹,你怎么了?”林黛玉看她脸色大变,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