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蛋一醒,揉揉干涩的眼睛回答道:“没关系,我可以晚上再去。”

心中悬着的巨石此刻方才落地,小蛋悄悄用手抹去标记,若无其事在湖边又转了一大圈待确定绝对无人跟踪监视后突然急闪入一座白桦林中转眼消失了踪影。

小蛋想起自己昨夜所见的天道星图中,便有一幅名为“盈虚如一”,不料竟有如此奇效。但凭罗牛的绝世修为,替他疗伤后亦不得不立即避入静室休养亦由此可见耗损的真元非同小可。

小蛋走上前去握住鞭身小心翼翼地左右微微转动了一下,屏息聆听响动。接着运劲下按再立刻往左一扳,供案下方传来细微的机关开启之声。

小蛋魂飞魄外,拼命往门里奔。可他前脚进屋小黑后脚跟到,无奈之下只好越窗跳到后院。动作稍慢,屁股上的衣衫又让小黑撕下一片。

少女浅浅一笑,玉颊登时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道:“顾大叔,我是由这阙描述离别之苦的诗词想起了丁三叔和玉姨的故事才想得有点入神,并不碍事。”

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孩子,黑黑的肌肤大大的眼睛呆呆坐在两具尸体前。他即不哭喊也不叫嚷,就像被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屋。

小蛋见常彦梧在场面上占尽上风也安下心来,精神略一松弛便立时感到胸口淤塞的气血如棉花团似的堵得他难受。自己的真气一到膻中穴附近陡然凝滞,试着冲了几次都是颓然而返。

忽地闻听场内“啵”地一记闷响,段丰身上散出一蓬橙黄色的浓烟在风中急遽扩展,一股异常刺鼻难闻的臭味直冲鼻孔。

常彦梧猝不及防嘴巴里已吸进了一口,立刻觉得头脑晕眩恶心欲吐,紧跟着双手酸软无力仿似中毒。他赶紧闭气驱毒,可段丰已乘势转守为攻,玉斜钩暴风骤雨般杀到,一转眼反将常彦梧打得只剩下招架之功。

原来段丰所放出的黄雾乃是他的保命绝活“神魂颠倒烟”。这名字虽好听,实则是他体内炼化的一股浊气菁华而已。他本是辽州太傅山中一头有六百多年道行修炼成精的的黄鼠狼,因不耻于自己的出身,故而一直刻意隐瞒,连自己的三个徒弟也不知道。

小蛋也吸入了不少“神魂颠倒烟”,一阵恶心“哇哇”连呕出两口淤血,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随之一黑。莫名其妙地,脑海中却浮现出“生生不息”的石壁星图,似惊鸿一现又骤然消隐。没等他回过味来,胸口“砰砰”爆起两声沉闷的低响,竟是气血在产生轻微的炸裂。

就像连锁反应,倏忽间那团堵塞在胸前的真气接二连三地爆裂流散,完全脱离了小蛋的控制。说来也怪,尽管经脉受震令小蛋生出一阵阵的锥心剧痛,可压迫在心口的那种窒息感却在飞地减弱。

“砰砰砰砰”连串低响过后,那些被震散的真气居然再次“噼啪噼啪”地散爆成若有若无的游丝流转于胸前诸经各脉,宛如过年时的爆竹燃放不休。

成千上万缕微小的真气转动数圈后,小蛋仿如胸前被人塞进了一个小火炉,不仅适才麻木淤塞的感觉尽消,全身更洋溢起一团暖暖的热意。

他又惊又喜,陡然灵光一闪醒悟道:“是了,这情形可不正像那幅‘生生不息’星图里放烟火的场景么?可这烟火……怎放到我身体里来了?”

他还在想这个问题,体内异响已逐渐平歇。一缕缕真气迅重新融合,汇成颇为雄浑的一股热流缓缓注入丹田,伤势竟也顷刻好了大半。

且不说小蛋一头雾水地在研究体内突如其来盛放的烟火,另一边罗羽杉见势不妙已攻了上去,和常彦梧联袂苦斗段丰,复又形成僵持之局。

这时溪对岸五六里外由远至近遥遥传来顾智略带焦灼的啸声,段丰把心一横咬牙连攻罗羽杉三钩,将她迫得顾此失彼露出身前一线缝隙。

段丰左手一推一引,拼着玉斜钩被“玉缘”劈出一道裂纹将仙剑缠住,右手钩中宫直进刺向罗羽杉前胸。这招夺命狠辣令罗羽杉避无可避,要待撤剑回防已是来不及。她本就缺少临敌作战经验,遽然遇险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段丰其实也无意要取罗羽杉性命,不过是想逼迫常彦梧出手救援,就此让开一条道能让他赶在顾智到来前脱身逃跑。

可惜他错算一步,常彦梧根本就不在乎罗羽杉的死活!电光石火里他咬牙思量道:“段老儿素来睚眦必报,这回在我手底下吃了大亏,日后岂肯善罢甘休?今天不把他的命留在白石谷,难说以后怎么在老子背后插刀子!”

反正罗羽杉死了,还有虎子。何况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安危更加重要?当下不顾罗羽杉命悬一线,点金神笔如毒龙出穴挑向段丰背心。

千钧一之际,突然一个黑影横空掠到,揽臂抱住罗羽杉,用自己的后背遮挡在她身前斜斜飞出。“哧啦——”玉斜钩自上而下在他的背脊上划出一道长过两尺深可见骨的血槽。

小蛋低哼飞跌,仍不忘护住怀中的罗羽杉,抢在落地前用背心着地,在草上连滚数圈才卸去段丰凌厉的劲气。

这一下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常彦梧也没料到自己的傻干儿子能未卜先知代罗羽杉受下这一钩。他却不明白,小蛋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对其秉性实在太了解。一见罗羽杉遇险,就晓得干爹决不会错过击杀段丰的机会撤笔回救,情急中只好挺身而出,救罗羽杉躲过杀劫。

罗羽杉自忖必死无疑,突地眼前身影一晃便觉得自己被人揽入怀中。一阵天旋地转后清醒过来,才现自己竟被小蛋死死压在身下。

她家教极严,又是罗牛之女,盛名之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谨守礼数。莫说没男子敢碰她,即使言语调笑都绝无生,而今却教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还肢体纠缠地给压住不放,这成何体统?

强烈的羞意涌上心头,下意识地眼睛一闭不敢再看小蛋近在咫尺的脸,玉颊绯红,偏还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那边段丰被常彦梧的点金神笔插入背心惨叫痛呼,罗羽杉心慌意乱竟也恍若未闻。她伸在小蛋背后的手一滑,正触到那道鲜血狂涌的伤口,立时上面的那张黑脸变色扭曲,可小蛋还是硬咬着牙不吭一声。

罗羽杉清醒了过来,睁开眼关切道:“小蛋,你痛不痛?痛就叫出来好啦!”

小蛋苦忍着背上刺骨钻心的剧痛,咬牙微笑道:“不……痛!”脑袋一沉,重重压在罗羽杉的身上,竟是昏死了过去。

黑暗里,他做着奇异的梦。梦见自己化作了一颗星星,在浩瀚无垠的星海中浮沉浪迹,四周无数的星斗像是为了欢迎他的到来又一次燃放起了礼花。到最后,小蛋恍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支绚烂的烟火,不停地绽放不停地开谢,就像生生不息的日月虚空……

又过了许久,星海和烟火齐齐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回到了白石谷那条清澈宁静的小溪边,看到罗羽杉一袭水蓝色轻裳,人美如玉樱唇含笑赤着莲足坐在如茵绿草垫上。那双玉藕般的小腿在青青溪涧里引来小鱼穿梭游弋其间,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满溪闪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很幸运地可以静静望着这副美丽的画面,忽然很想化身成那溪水里的一条小鱼儿,能自由自在地*近她的莲足旁。于是,心愿实现了——他蓦然真的变成了一条丑丑的黑色小鱼,快活地徜徉围绕在她的左右。

满心都是喜悦,他偷偷伸出手只想握一握,仅仅是轻轻地握一握。慢慢地,他*近了……紧张地仿似正在干坏事的孩子,心跳得厉害。

鼓足勇气,他终于握住了!却猛然听见罗羽杉的失声惊呼,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溪水激起圈圈涟漪,水光浮动里什么都消失了。

小蛋满心失望着,却在懵懵懂懂间感觉到自己的手分明紧握着一团滑软温润的东西,说不出的舒服。烛光刺眼,从自己的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禁不住低哼了声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满怀羞涩与关切的动人星眸,比天道星图中所有星辰同时绽放的烟花还要绚丽夺目。而他的手,也正抓着一只纤纤玉指,传递着一缕缕芬芳暖意。

小蛋吓得清醒了不少,暗道:“不好,这可不是做梦!”一咧嘴也不知该说什么,赶紧松开罗羽杉的小手。

一阵异样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小蛋终于期期艾艾说道:“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冒犯你的。”

罗羽杉脸上红潮未退,柔声安慰道:“怪我不好,刚才笨手笨脚地想给你盖好被角,不想反惊醒了你。”

“我已经回家了么?”看到屋里熟悉的摆设,小蛋说道。然而话一出口,他不由呆住了:从何时起,他竟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是顾叔叔和常五叔将你送了回来。你这次伤得很重,让人都担心死了……”罗羽杉星眸闪动,又垂下头去。

“段老伯呢,还有虎子呢?”小蛋没留意罗羽杉的语病,追问道。

“他捱了常五叔一笔,又被顾叔叔加了一掌要了性命。”尽管段丰险些令罗羽杉玉殒香消,说起时她的语气中仍不自觉闪过怜意,接着道:“虎子很好,有顾叔叔护着,连一根头也没少。倒是我……多谢你舍命相救。”

小蛋听此消息是真的在心里笑了:“应该的。”

罗羽杉一怔,没想到小蛋的回答居然会这样简单。应该的吗?难道他不是差点牺牲性命才救下自己么?难道他就不该珍惜自己的性命么?

“我干爹呢?”看她怔怔呆,小蛋忽然打破尴尬问道。

“常五叔和我爹都被雷庄主请去聚会了,”罗羽杉显然不晓得常彦梧的如意算盘,还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另一个恩人,微笑道:“这两天他和雷庄主处得异常投缘,每天都要聊到很晚才回府。”

小蛋松了口气,看己昏迷不醒的两天里常彦梧并未惹出什么乱子,而罗府的人应该还不清楚那个不幸流产的“绑架计划”。但愿干爹就此收手,否则自己背上这一钩就算白捱了。

“小蛋,”罗羽杉忽地轻声问道:“你干爹已经来了,你们是否很快就会离开?”

小蛋隔了半晌才答道:“我不晓得,要看干爹的意思。”

罗羽杉点点头,慢慢地展颜浅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把伤养好才可以走。而且我爹还要传你《天道下卷》,也许咱们真的可以在下月一起过生日。”

小蛋泄气道:“我很笨,恐怕会白白辜负罗大叔的好意。那些星图我总是前记后忘,到最后都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糨糊。”

罗羽杉鼓励道:“没关系,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

看小蛋向着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罗羽杉突然埋怨自己道:“对了,你饿不饿?光顾着和你说话了,我却忘了这要紧的事。”

“不饿。”小蛋回答说。其实他的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只是不愿罗羽杉离去,哪怕就是去厨房这么一小会儿。

他只觉得,可以静静地和她在一起,真好!可以多片刻的工夫,都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每一刻,他都想牢牢铭记心底。纵然伤好后又要浪迹天涯,从此可能再无相见之期,这样一份宝贵的记忆却足够自己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