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就喜欢这个故事。同样的事生在我们村子里的,一件也没有过。这并非是说,我们因此可以放松警惕。在我尚且年幼的日子,我常被告知不要随便离开村子,并以一棵最枝繁叶茂的大树限定了玩闹的范围。我常爬上这棵树去——后来小皇子就是在这儿被我看见——只要爬上去了,总能看见一条临水的小路。它连接着外边,连接了遥远天地间的大千世界。每年里的固定时节,一定会有商队经那儿来这里,交换我们从山上收获的大量物品。这山上可是我们的宝地,源源不断的向我们提供着药材、木料,提供着商贩们愿意同我们交换的所有东西——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兽皮、兽肉……但对这后两者,我总是怕逮住的是那些绑红线的小兽。还好一次也未曾有过。后来商人们走了又来。再来时,不仅带来了我们需要的货物,还带来了关于外边的讯息。一天还跟来了一个说书艺人。我记得很清楚,艺人干干净净,穿戴须都整理的有模有样,没等他准备好呢,小孩子们便围了上去,我因到达的晚,又不爱与人争,只好凑或了站在后排,这时艺人已开始讲了,从嘴里一字一字的吐出神奇,他所说的一个段子是:话说那一次老皇帝,还有老将军……讲的就是老皇帝同老将军历经的故事,和我后来听到老将军本人讲述的可很有差距。

一次我停留了三天四夜——这是我的耻辱,我不愿多提——我要说的,就是这次我再回去,小师弟已不见了人影。师傅直楞楞的坐在门槛上,数天来的劳作,使他看上去瘦了不少,原本就单薄的师傅,这时看着更加单薄,还一脸的解脱和失落。我连忙扶起师傅,大声的喊叫小师弟。师傅示意我别喊了。我感到了有事情生。明白过来,出口大骂。师傅他摆了摆手,说:“扶我进去。”我搀扶着师傅床榻上躺下。就是从这天开始,师傅他再一直鲜有离开床榻。他的食量一天天减少。脸颊上皮肉也瘦的只剩下干黄薄透的一层。我就是再急也毫无用处。

我先是看见他的脊背,从背后看见了他。这场面让我无言。我想去帮他——结果被兵士一把拦住:“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是给我添乱。这里到处都是眼睛。许你见他我就已经很冒风险。”

很早时我就跟随了师傅,清楚他对绘画的态度过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他是为他的画作来这世上的人,从生命开始的一刻就不属于自己。我们又有谁真能属于自己?因而我敬重师傅,心甘情愿的随他左右,陪伴他去看海潮看戈壁,见识高山穹顶的落日,还到过茂密的丛林,以及寒冷的极地,……每一次旅行都给了我非同一般感受,然而再看师傅,纵使他是第一次见到,也从不肯表露自己的情绪。面对海潮时的平静,以及遥看戈壁时的那副神态,在我看来别无二致,甚至还不如他端详院落里的小孩,嬉笑打骂的村姑农妇,又或是蜜蜂、蚂蚁、一只蜗牛、一只破茧待出的幼蛾时来的真情流露——跟他自己作画作到了满意处一样。

“是啊。”我当时附和。

假若我能猜到接下的事情就好了。在我以为,这无非是场普通的宴请;如果真要猜测理由,我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临场的人中,客栈里几位不曾见的人话多起来。说的都是无聊的话。但有个家伙,大声的谈论起我们刚刚历经的战斗。他信息获得的很快,自称是为我们效力的人。这倒引起了老皇帝的兴趣,除了我们自己,没人知道我们身份,在这种情况下,能听到最原味的谈论,老皇帝一定觉得好过那些长久来所听的遮遮掩掩,更甚于一些人的阿谀奉承。但这不是个头脑有数的家伙,说出的话也都是给他光鲜的行头露丑。听听他都说些什么?说老皇帝用兵无度,伤亡惨重。一个没经历现场的人,竟也说出这样的话?大声的卖弄自己浅薄的人这世间多了,可还没遇到这种让我听着有气的家伙,没完没了的评说我们的过失,谈及皇帝的痛处,把自己装扮的像个饱学之士。要不是老皇帝半途看出我的情绪,嘱咐“继续喝酒。”我真会上去给这家伙一记巴掌,让他清醒清醒。这时,另有一个开了口。他们两人真像是一唱一和。说的正坐的女子的眼睛一直不离他们。也许是为了吸引注意——谁有能说的清楚。但有点可以肯定,当他们自由自在的喝酒聊天时,正是老皇帝带领我们,历经沙场,奋勇杀敌,才给了他们平静安宁——还有让他们随便评说我们的机会。

该怎么说呢……老皇帝嗜画的喜好我很早就听说过。然而那时,我仅只是知道而已。像那些颜色或是线条的秘密,我不想了解,也无需了解,只要我能玩好手中的利刃就可以了,其它事情并不在我关心的行列。即使如此,我还是遇到与图画相关的话题。那是一次同老皇帝——我们之间竟谈起绘画?这于我十分难得,也是我平生唯一一次。

“你会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知道。可……你是谁?”

“我是我姐姐的妹妹。”

“你姐姐?人呢?”小皇子来回看看。“人在哪?”

“马上过来。”小姑娘说着,站起来,朝空中胡乱甩了几下枝条。“你是一个人?”

小皇子回答是的。

“你为何一个人?”小姑娘问。

“本来就我自己。”

“那么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听姐姐说你可能迷路了。你昨天在那边乱转的时候,被我们的人看见了。”

“昨天?”

“开始还以为你是进山打猎的猎人,后来又现不像。怎么看都不像。从衣着上,相貌上……你什么工具都没有带。不像那些猎人。我见过猎人。我最喜欢的一位叔叔也是猎人。他和你们一样。”

“我不是猎人。我是……我是迷路了。这里是——”

“姐姐来了。”小姑娘说。打断了小皇子想要问的话。

少女怀兜着野果,看见小皇子看她,向他笑笑。她从与小姑娘——自己的妹妹正对的方向下来(这树的地势较低),看到小皇子手撑地,扭过身来看自己。

“是自己醒来的?”她问自己的妹妹。

“不是,”小姑娘回答。如实晃晃手里的枝条,“我用这个。”

“谁让你这样了?不是说了看着就行吗?”

小姑娘撅起嘴巴,枝条扔到地上;少女在小皇子一边蹲下。也许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侵扰了心智;小皇子对山野留于心间的烂漫印象消失殆尽。这时的小皇子还觉得口很干。自己想站起来,但从睁开眼睛的那刻起,是酥软的感觉,而非他的意志支配了他的全身。

“你感觉如何?”少女问小皇子。

“不太舒服。”

“你好像烧了。”

“我吗?”

经少女这么一说,小皇子恍然明白,意识到:不仅仅是感到冷的缘故。冷劲虽然侵入皮肤,但还不及头脑中迷糊来的严重。模糊使自己只知道冷。这会,空空的肚子也开始起挑战。他不加犹豫接受了少女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的就先送进嘴里,吞下肚子。这时,一位面容呆滞的男人来到旁边。

见到小皇子的那会,少女留下了妹妹一旁职守。少女嘱咐妹妹,远远看着就行了,自己会尽快回来,叫上帮手(要叫的人距他们不远,就是在附近采摘野果的人)。对她们,小皇子还是陌生的人。是陌生人就应防范。“我们不去害谁,但不能就此保证别人不害我们。”这是从小就听的话,是耳熟能详的话。少女所以嘱咐妹妹,是不想给自己的人带来危险。但小皇子不像危险的人。而且他蜷靠老树睡着后,哆嗦嗦的“很是可怜”(小姑娘说)。少女就是这时轻轻走近了,蹲下来,现了小皇子不同的情况。她没有贸然叫醒小皇子。而是先去找寻了救兵。找的就是这位面容呆滞的男人。

孰料,男人呆滞的,又有疤痕的脸把小皇子吓了一跳,硬生生把之前的迷糊吓了回去。他磕巴巴的啃着果子,试图隐藏自己的紧张,以自己从小受过的礼教来缓解尴尬——然而动作做出来了,模样小姑娘前所未见,惹的她出孩童的清脆笑声。“姐姐,他这是做什么?”

少女也笑了,摇了摇头。

“走吧。”少女说。

“去哪里?”小皇子问。

“总不至就呆在这吧?雨肯定躲不过去。若让你继续留下,可不是件好事情。说不定会加重你的病况。还是先到我们那儿落落脚,把眼下过去了,再做后面的打算。你说呢?”

这一天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已没了印象。小皇子后来躺进一个干燥的山洞里;少女安排他进来,让他先在这休息,还说,要给他准备治病的药。搀扶他一路过来的正是面容呆滞的男人,送他进来了,就走了,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小皇子后来说,他虽表示了不必,但这男人还是架起他的一只胳膊,对他的所言像一句都没听见似的——也包括最后的感谢。

小皇子静静的躺在枯草以及树叶铺就的床铺上,几天下来,他已是无暇顾及,能有个稳稳当当可以舒展身体完全放松的地方,这就足够了,总好过提心吊胆的不知那里能够休息。但是他没休息,而是想这些天来生的事。在他的视线范围,山洞角落放有几只陶罐,顶上是烟熏的痕迹。厚厚的烟灰说明这里已有人多时了。小皇子翻转身子。怎么就来到这?几天来的情形如同梦萦。睁着眼睛做梦,小皇子以为这还是头一次。不过她们又都是什么人?——小皇子转而又想——怎么会在这里?各种念头出现在他心头。

少女轻盈的进来。身形使得洞里暗了一下。

“你没有休息?”

“我不用。“小皇子麻利的坐起。

“躺着吧。”

“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少女说。“药已经给你熬了。”

“我没事。”

“你别大意。小心点总是好的。”

一时又安静下来。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小皇子问。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了会,说了句“自我出生就一直在这。”就流露出回避此事的态度。小皇子意识出来,也就不再多问,话题逐又转到了那个面容呆滞的男人。

“是一次意外伤及到他的喉咙。”少女解释说,“那是很早的事了——这山里难免会有猛兽——猛兽从暗处突然袭出将他扑到在地,本能使他不顾一切,奋力的扭打嚎叫,抓起石块猛砸对方脑袋,猛兽落荒而逃——这并非是他占了上风,而是我们自己人来了,但这时他也受到不小的伤害,再晚一步,能不能继续坚持住,还是问题……好在,性命最后总算保住,虽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法说话。”

“是这样……”

“他人很好。从前也并非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