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欣赏的目光在眉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头凝视着窗外毫不停息的雨势。雷声和风声倒是越来越小了,而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打开窗,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外的石榴树的叶片更加油绿亮,在枝桠间,已经挂上了青青的果实,像是生命的一种炫耀、一种骄傲。

“早就来了,刚才到这里来看了一下,刚走没多久。”眉的头低着,眼神有点儿飘忽,“要不我打电话问一下。”

但现实一下子就把她的梦想击打的体无完肤。学理工机械专业的她来到江南,来到这个她魂牵梦萦的地方,来到a市,这个新兴的与古老决裂的城市,来到这个在阵痛中一天天新生的城市中,但2个月下来,眉的信心慢慢的动摇了,盘缠无多的她,天天在街头奔波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理想主义的悲哀。

“哈哈,我想外公是想见我吧。”

文有点儿不自然,淡淡的说:“近来有点儿失眠。”说完,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傍晚,山色青黛,很写意的横在不远处。

在石榴树疯狂燃烧的六月

汽车由小丁驾驶,文、眉、王军挤在一辆车上。而大头,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身躯,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一再的嘱咐小丁,“小丁,你给我开稳点,出了什么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放心吧,大头哥。我以我的生命担保。”小丁一脸的郑重其事。这个清秀的汉子,在大头、文总、王军、小白、眉姐等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情谊的力量。在流亡的岁月里,在他的内心被冷漠和苦难笼罩上层层坚冰的时候,在他再也不相信人世界还有温情、朋友之谊的时候,眼前的这些人,让他心灵的坚冰一下子彻底融化了,在他的心底涌动起了久违的亲情,这亲情,如一轮温暖的太阳,开始并将在他以后的人生里,照亮他前行的路。不用大头哥交代,这一路的安全他一定会用他的人格,不!用他的生命来担保的。这可是他从此走向新生的路啊。从此,他的人生有了目标,将因为内心有爱而坚强、而挺直他的脊梁。

六点多一点儿,在汽车动的前一刻,细心的小白把一只盛满稀饭的保温杯交到了眉的手里,用含泪的目光示意了一下。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在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中,眉的内心情感的波动,没有比小白更清楚的了。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子啊,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小白对文和鹃的感情危机,也同样看得一清二楚,感情的潮水正在他们之间慢慢的退去,但愿留下的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是对双方的伤害。

从a市到文的家乡,大约十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大家默默的咀嚼着这突然袭来的痛苦。文一路上默不作声,空洞的眼神,迷茫的神态,让眉揪心不已。十个多小时的路程。中途只休息了一次。当太阳渐渐西斜,远方出现连绵的群山青黛的山影的时候,一股熟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气息,从渐渐变的崎岖的山路两旁,从茂密的灌木丛和泥泞的大地上,扑面而来。这是家的气息,这是千百年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无论走多远,都念念不忘的故乡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像打开心灵的一把神奇的钥匙,而眉现,文的眼泪在脸上又无声的汇成了江河。一个男人,一个坚毅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感动或痛苦,才会让他抛开一切,眼泪滂沱的呢。眉的眼眶,也随着身边这个男人的眼泪,而湿润了。

在文的记忆中,故乡是苦难和幸福的奇怪的结合体。在他开始懂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只有比他大2岁的姐姐和靠打鱼为生的祖父,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父母之爱的缺失,家境的极端贫寒,使文像极了贫瘠的土地上疯长的野草,桀骜、叛逆、倔强、锋芒毕露。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黑暗和苦难,冷漠的、势利的、嘲笑的眼神把一个孩子的心灵扭曲了,把孩子应该有的天真和善良逼向了绝路,而孩子往往并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

祖父在一个下雨的早晨出门以后,却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在暴涨的山溪边只找到了一只鞋和被泥石压坏的鱼篓。苦难又一次的降临到这姐弟俩的头上,在众人怜悯的眼光中,瘦小的文倔强的没有流一滴眼泪。似乎从那一刻,文开始模糊的明白和思考着他的命运。但苦难中的文又是幸运的,当时的村支书,王军的父亲,还有山村里贫苦的乡民们,向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朴实的山民,用他们的爱,温暖着这两个在风雨中失去了庇护的孩子。而真正改变了文的性格和命运的,却是在文进入了小学之后,所遇到的唯一的一位校长兼老师——周洪良先生。文的不幸的遭遇和倔强的甚至有点被扭曲的个性,使得他在同学之中,显得有点儿另类。他常常像一只容易受伤害的小刺猬一样,竖起他满身的尖刺,与他的命运抗争着。

秀美的桃花涧,溪水蜿蜒曲折,注入到马蹄湾外的大江里。闭塞的桃花涧,因贯穿山村的涧水而得名。每到春天,涧的两旁,落满了一地粉红的云霞,云蒸霞蔚,简直是人间胜境。这些野生的桃树绵延几里,常常是鸟兽的乐园,也是文和小朋友们的乐园。而桃花溪小学,就在原来的桃花庵的旧地上,改造而成。门外一棵大樟树,遮天蔽地的绿阴下,可以说是读书的胜地。但桃花溪小学却没有老师,谁也不愿意到这个闭塞的山村来,或者虽然来了,却常常又很快的离开了。而周先生的到来,简直就是个奇迹。

周先生,这个在外面见过世面,上过大学,满屋子里穷得只有书的人,在那样的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像一个神话一样,引起了山村的轰动。朴实的乡民总是怀着最美好的愿望,来诠释他们所不理解的人或事物的,除了王军的父亲,那个桃花涧的村支书外,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周先生的来历。

有人说周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来这里的;有人说,周因为写文章犯了错误;还有人说,周是因为地主家庭出身,才被下放到这穷乡僻壤的。各中各样的谣言在村民的床头、饭桌上流传着,但人们很快现,新来的周先生,除了教书之外,就常常穿着乡民们难得一见的雪白的的确良,在鼻子上架着副眼镜,在小学破旧的大门口,在巨大的香樟树下,坐着或躺着看书,有时候莫名其妙的爬上后面的小山山顶,扯起嗓子,面对空空的丘陵和从远山绵延而来的长河,“啊啊”的吼两声。路上碰到村民,彬彬有礼的打着招呼,声音柔和,消瘦的面庞带着山里人所没有的书卷气,一双眼睛很清秀,柔柔的眼光注视着你,山村里的大姑娘或小媳妇,有时候常常会在这样的注视下莫名的红了脸,回到家里,把没来由的烦恼撒在喂的牲口或小孩子身上。

周先生到桃花涧的时候,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也许因为孤身一人,也许因为来自城市吧,有好事的妇人很快现新来的周先生常常为了做一顿饭而忙的手忙脚乱的,周先生不会做饭的笑谈迅的在饭桌旁流传着,不过这一次,妇人们在谈论的时候,语气里多了点同情。而那些男人们,也因为周先生的这一笑谈,而放下了莫名其妙的担心,彻底的放松了心情。

很快的,人们就现了孩子们的变化,这些野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们,先认可了周先生的到来,每天,朗朗的书声惊醒了睡眠中的鸟雀们,于是,鸟儿的啁啾声混合着朗朗的书声,成了桃花涧村最美的风景。人们又开始担心周先生和以往的先生一样,在一个早晨或黄昏的时候,忽然的失了踪迹。但人们现这样的担忧也成了多余,朗朗的书声每天都随着早晨的第一缕晨光在清晨的薄雾里冉冉升起,不上课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到淡定的周先生和往常一样的看书,柔柔的眼光还是会使得大姑娘心头乱跳,双颊飞红。

淳朴的山民们被感动了,于是,在周先生宿舍门口,常常会有三五个鸡蛋,一捧落花生,一块腊肉,或者一堆野果,有时甚至会有一束山花,带着露水和泥土的芬芳,有可能是哪个大姑娘从山上采来的。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文和小伙伴们的节日。文,渐渐的收敛了他的锋芒,渐渐的听到了他的欢笑声,人们在他的眼里,常常看到求知的渴望和快乐。他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奇迹,所以,每天的上学,成了他最最快乐的节日,一本本书,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神奇而多彩的世界。周先生带来的那一屋子书,成了名副其实的等待开的宝藏,每天每夜,甚至放假的时候,文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游戏,忘记了同伴,埋书中,囫囵吞枣的贪婪的吸收着这一切。而周先生早就从他人的叙述中知道了文的一切,看到文埋书中的样子,一丝欣慰的微笑挂上了他的嘴角。对于医治一个人的痛苦而言,除了时间是最好的药物以外,也许就是书籍了。在文和周先生之间。渐渐的产生了一种情愫。那是—种师生情,那是一种兄弟情,那更是一种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之情的感情啊。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像一张巨大的灰色大幔,把远方的远山和原野笼罩其中,轿车在王军的指引下,走上了一条上坡路,两面是浓密的绿墙,在暮色里显得有点儿灰暗,上坡路突然间拐了个弯,眉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条灰白色的大河在苍茫的天光中沉闷的展现在大家面前,江流在山脚下沿着悬崖拐了一个近似多半圆的弯,从上往下细看,恰似马蹄一样。马蹄湾,眉在一路上已经大致的了解了今晚要到的地方,抬眼看了下文,见文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眼神空洞,灵魂好象早已经游离在外,眉的内心又充满了痛楚。今夜,又该是一个怎样的痛苦和不眠的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