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那个时候我还没生的,我不知道,不过听起来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没想到这里还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小翠看着磨,不知道在想些啥。

碾过了场,早晨麻麻亮的时候,我吆着老牛耕地去,牛的脖子卡上了牛帽垓,后边套上了犁铧,把自家的那块地来来回回地耕了个遍。犁铧确实是好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那个时候的人们种地就是用老牛和这犁铧的,犁铧翻开了地皮,翻碎土疙瘩,把冰草的根也翻了出来,白茬茬的,热头一晒就死。大晌午了,老牛累了,我也有点乏,点上了烟,翻出兜兜里边拿上来的茶水和馒头,坐在地埂子上吃馒头就着凉了的茶水。老牛看着我在吃,拉着犁也凑过来,拿头硭我,我不理,它就瞪着眼睛不言语了。我再看它时,它又凑过来,老泪吧嗒吧嗒地掉,我给卸下了帽垓说别哭了别哭了,吃剩下的一口馒头塞了过去,它舌头一卷,放到嘴里抿着嘴吃。拔上些蒿子,擦过了铁锹,擦过了犁铧,大埂子上的野草茂盛,老牛长了脖子舌头卷着吃,我看着都眼馋呢。

“你不回去吗,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她问我。

村西头有个酒坊,里边独独一位老人,无儿无女,老人卖酒也喝酒,一年到头都有酒鬼醉在酒坊,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久而久之,酒坊就成为天下事的商量地,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黎明百姓,说东道西,胡侃乱吹,能把公鸡说得下蛋,能把老牛说上西天,能把皇帝变成无常,能把酒鬼说成大圣,林林总总,一派生气。三五年来人们倒是爱去这个地方,谁家的女人找不到男人就来这里找,一找准能就逮着,不怕到哪家相好去干蠢事。谁家的娃娃不在家里也不在河里,那家大人一来这准就找到,找到后于是也坐下来和娃娃一起听老人说怪,听酒鬼说酒醉了以后在哪里见到过女鬼,女鬼必是长头散,一身水淋淋,饱满着身姿来引诱他,知道了是鬼,酒鬼就给说了,你是鬼我也是鬼,咱两个就不用你瞒我我瞒你了,说个价吧,我今天到你哪里去但你可不准咬我舌头啊。说到这里,大人就赶走了孩子,孩子必是怒怒嘴就走了,我告诉妈起咧,我爸在这里死狗着呢。这个时候酒坊老人毕福气就哈哈大笑,摇摇晃晃起身给那人添酒叫再喝,一起听的人越就是高兴,高兴了就嚷嚷着叫说叫说,那酒鬼嚷一声说醉了醉了,真个躺倒以后就不再起来,让那些还没听完的人着急。

到最后是个女的,没有花脸,顶一顶红手巾,在那里唱“走西口”,一声声地跌打在我的心上,这民歌已经唱了三百多年了,三百年了一直都在唱,这些柔弱的女人们在男人走的时候是想着这个“走西口”的,每人的夜里想到了路上了自己的男人们的时候她们就哭了,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就偷偷地哭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女人穿得不是很好,过年了,她也没怎么给自己穿点什么就出来了,扩声器放大了的声音在那个冬天里听起来是那么的苍凉。我看到,在场的许多老人们不住地用手抹着眼泪,他们或许是经历过那个分手的时刻的,那时候日子哭,男人们要到外边去走生意,一走就是三几年,三几年了生死未卜,他们整天在村头盼着男人回来,孩子大了,嚷着叫“爸爸爸爸”的时候她就哭了,哭自己的命苦,哭生活对他们太不公平,千言万语在见到了的时候总是难开口,他们把对亲人的思念化成了每天勤苦的劳动,喂牛拉扯孩子,家里的事事都得操心到,夜晚的时候却一个人,床上摆着的是两个枕头却只有一个人,看着看着,女人就无声地睡下了,夜里翻个身还是一个人,好多个这样的夜里,女人们夜半醒来后就拉开窗帘向外看,想着在外边的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此刻也是睡不着,也在想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冬天的山村冷得出奇,夜半拉开窗帘后看到的外边不过是冬天里明净的天空和一闪一闪的星星,它们也和女人一样孤独么,思念亲人的女人们想着想着就哭了,哭完后就又无声地睡下了,睁着眼睛到天亮,红着双眼又开始忙做家里的琐碎,一天又一天。

我看着看着,觉得眼角涩涩的,好多男人女人也开始抹起了眼角,只有不懂事的孩子还在追着闹着,北风也还在忽忽地刮。

四下的人听完了走西口之后就三三两两地开始散去,我知道,它里边所唱的,是武高人的连日来对生活的感念,他们都是我的老大婶老伯,是我的老前辈,对于日子,他们解读的要比我多得多,我不懂日子,可是我了解感情,身在世外,关及的是为生之中的好些事情,走西口里边的多多少少的思念,我,其实也懂。

小翠说:“我喜欢社火。”

我给她说,其实你喜欢的不是社火,真正打动你的,是静宁百姓生活中的苦,生在苦中还想着乐,身为农民却不自我菲薄,演绎出来社火叫大家开心叫大家笑大家苦。哭,我们哭在一起,笑,我们笑在一搭,我们的日子,只有我们这些身为农民和土地为生的人才最了解。

“给你说老实话啊,第一次我和你来到你老家的时候,看到这里的人成天在那里喝酒的时候,我曾对你所在的这片土地有过看法,当时我就想着,你们老家的人这么过着,这么贫苦地活着,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有着必然性的。可是,可是在和你走完了这些地方,看过了李点的关堡子,走过了四河的马家堡子,以及到了以后的三合,看过了尹家堡子,看过了新华塬上的古汉墓群落,到以后的几位专家下来掘古时期的文物宝藏,我才开始想到,这才是我们生命里边最原始的一个群落,是一种文化的原始源头啊。”

我问:“呵呵,那是一种怎样的文化源头呢,我想听听。”

她说:“三言两语还给你说不清楚,反正这就是我的一点想法,或者说是那种说不出来但是能考虑到的东西,对于中国的文化,我了解得不深,还没有过自己的观点,但就要我来说,静宁这块地方决不会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么简单,它的文字还涵盖在土地之中,我们还没有读到,还没有挖掘出来,要不信咱们以后走着看看,这片土地是出大文化的地方,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开了酒,多日子来没有醉过,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再也没有了所谓的孤寂,本来就是实在人,也无好可说的,就像是面对着自己一样,我想醉一醉。一杯酒下肚,两杯,三杯,越喝越香了。

炕是新添过的,树叶子加着煤,炕是热的,揭起被子,两个人一起坐了上去。

“在你未去李店之前,其实我已经去过好多次了。”我给小翠说,“虽然我还没有把那个地方彻底地走完,虽然我也只是大概地走了几个地方,一多半的夏天全留在了那里。记得我去的时候啊,那里正好有人在晚上抓蝎子,那里的人夜里拿着特制的灯,在悬崖边上走走停停,后来我晚上闲得无事就和他们一起去抓蝎子,用那灯一照,蝎子就出来,出来后我还不敢用手去抓,那着铁扦子那么一夹,抓着了就放在杯子里边,杯子上栓着个绳子,套在头上。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抓上一杯子,过几个晚上就能抓到半斤,拿到李店街道上去买,能买四十多块钱呢。后来听说李店有个关堡子山很有名气,就找了个时间一个人去看,那山下还有学校,用静宁的话说那就是成纪中学,在山之下,在街之边,一半是古朴的传统美,一半是现代文化的熏染,李店就出了好多有名气的人物,呵呵,你还不知道,西汉的时候有个很厉害的将军李广,据说就是李店人,就在山下的李家店子。”

“关堡子山,走起来很陡,以前是没有道路可通,只能从小路上去,盘盘曲曲的,走在上边就像是在走过日子的路。当年闹土匪的时候,李店人就从这些小路上去,堡子里边有吃的有喝的,能住十多天,和土匪对峙,等闹过土匪之后,山上的人下来,拉着牲口啊粮食啊,继续在山下过日子。谁说农村的人愚笨的,这堡子不知道是哪位静宁的人明的,在以前闹土匪的时候可起过了不小的作用呢。我去的那次,已经是在一百多年后,早就没有土匪了,堡子经历了一百多见的风雨洗刷,远原看上去可还是有当年的风采,虽然到了山顶后现堡子已经是破败不堪。她带去的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灾难,我想她是不愿意再将这些苦难留给后人来看,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认为这是静宁这块土地上特有的智慧。看庙的老人是王家沟里边的,多年来外流,等到老了出不了门,老人来了这里,王家沟里的人就给了他这个职务,好好地看山看庙,别叫人来给破坏掉了。记得门上还写着这样的对联,我现在只上记得,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它上边这么写到‘大肚能容能容天下之事,笑口常开常笑可笑之人。’在外边走了这么些时日,直到看到这副对联,我才笑了,山因其博大而为美,因其精神而为深,李店的这座山,我想就有了点神灵在指画的味道了。”

小翠在那边把被子拉过去了一角,把酒瓶子给我收掉了,“你少喝点,喝酒可伤身呢。”完了问我,“这些你是没有给我说过,我还以为你给主编说是编了个谎,专门到这里来看看生你养你的土地来着,看起来不是啊。”

“呵呵,当然不是,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么,要对静宁有个看法也只有在走完了她之后才有,随便地走两个地方是不能够了解全的,一个破碎的文化系统只有在整体之下才会显现其完整,静宁就是这个样子,她的文化她的人情是洒落在各个山沟里边的,不走是不了解的,走过了几个地方也是不能了解全面的,我是生在静宁,长在静宁,可是还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全部。我常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其实每一块土地上都有书,而且还不是一本两本,静宁这块土地上有好多好多的书在等着我去读,走一个地方就好像是读完了一本,读了还不成,得回过来一次又一次地读,这样才能大概些微地了解些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我们静宁有好多大师,不知道你见到过没?”我问小翠,她摇摇头,问我在说什么样的大师。

“说了你别骂,成天在写书的那写所谓的大师,我们这边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我们的大师是在隐身的,他们就在这农村,你随便地问问他们就能知道我所说的大师到底是在说哪些人。他们也读书可不为书所累,他们思考日子可不为日子所束,洒脱得就像是神仙一样。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悬乎,时常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拿我自己和他们一比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正所谓一瓶水不响,半瓶水逛荡,静宁的老先人把这话都说全了啊。记得我当年做考察的时候到过静宁的一个乡镇,那天到了以后已经是深夜,我到了一个农户家里,就老两口两个,都七十多岁,靠着政府的补助在过日子。进得门去后,院子脏,被子脏,炕也脏,我住的那个房子里边桌子上还放着老人祖宗的灵位,一个洗脸用脸盘只有小小的那么一点,而且破了,打过补丁。就好多事情我和两位老人说到半夜,从秦始皇说起到民国革命,最后说到当年女性的种种零碎,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老人说的那些话是怎么样的一种惊讶和羞愧,他们解读人性到了怎样的高度是你我不懂的,有了高度的同时也有了世俗,从高度下来,到平常的小日子中,那才是静宁大文化大人情的一个缩影。”

酒越喝越是高兴,也越是清晰,有人常说喝过酒以后是糊涂的,可是我喝过之后,整理过来的东西却是异常的清晰,越喝心里边越是清楚啊。小翠在那里坐着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笑呢。

“那你说说,毕福气老人可是一位大师呢?”小翠问我,我笑了笑说,人家当然是大师了,不过他听不惯别人这么说他,你不知道,他是研究周易八卦的,年轻的时候就常有人来问卦,就连有些大城市的人都来,后来,据说是后来有人给他放了水,说是妖言祸众,他和那人吵了架,最后也就不说啥了,以后有人来问卦他就一该不说,要说也就是三句不离酒字。静宁曾经有个民俗专家曾来过这里,和他一起聊过好多事情,后来年人表了一篇文章,被学内人士认为是大师级人物的笔词,民俗专家也因此才知道毕福气老人的本事,遂也就看轻了所谓的民俗,有时间了买上只烧鸡就和老人来对饮,喝到高兴处长说人生的大小多少零零碎碎的,那已经不是我们能够诠释的。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老是在想啥东西,我知道,你是在解读你们老家的东西,是不是,因其难所以得用大量的精力,因其博,不得不每时每刻甚至是在每个你见到过的地方进入一种不为常人所理解的状态中,对吧?”

我端起酒杯给说没那么悬乎,只是这个东西占去了我很多的精力倒是事实,我还处在小之中,成为大,路途遥远而且还不实际,小与大之间虽说仅就那么一步之遥,要走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理这个东西是最不会骗人的。

“回归到人,这才是我要要做的。”我给说,“距离一个人,我走得已经太远太远,不是穿上了一件衣服就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了,不是会说话就是一个人了,当然,是人一定是要穿衣服和吃饭说话的,可反过来一说,往往穿着时髦花费汪洋大海的人不见得就能算做是一个人。所谓物极必反,我们的这个时代文化领域是怎么个样子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得多,现实中的东西和文化领域中的事情一比较,好多是故事你我都不曾想到过的,都就浮出来了。现在应该是回归的时候了,如果不,以后的死胡同就在你我的面前,当然,那个时候可能我已经不在了,不在了正好,我可以不用见到它的出现,不会看到文化领域,最清楚最清白的一片精神领域成为死气沉沉的东西,不同的人在以不同的方式在推动文化这架车辆,要把它推到那里,哪条路,我正在思考,但最起码的一点是,艺术决不能是性的y乱,y乱决不该成为被艺术大加扬的东西,如果有所谓的艺术家来这么做,那么我想他已经是个社会的病态儿,是已经病了,如果他继续走,那就是在走向一条死胡同,寂寞啊孤独啊彷徨啊,呵呵,我想,这些病态儿是最为了解过的。艺术不是在孤独中延伸着的,艺术不是以y乱为前提的,佛有大佛小佛之说,而那些所谓的小佛是俗家的人才去修炼的,真正的大佛是不屑之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才是大佛啊。佛如此,人如此,艺术怎么不会如此,艺术的美在于其给人坦荡胸怀,而不是欲,不是所有的欲。何才是艺术品,把那些大师的作品和小丑的放在一起一看就明了了。以前常见有所谓大师的作品出来,看过之后不知道会后悔多少,那些作品就界于艺术何现实之间,还没有成为作品就急急地上了架,恰似一朵美丽的花还没有开完就急着要结果子,早开的花早谢,这个道理是永远存在着的。”

“大海行船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maozedong的年代过去之后迎来的,是社会的全面解放,没有了权威没了主心骨,各人以不同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信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可是问题也就出现了,没了好,没了差,伦理道德就只得让位与权利物欲,让位于人的欲望,包括肉体和金钱,以及权利。好长日子来我是在老家,可我想的却不是我自己,准确些说好多情况下我常将静宁与其山外的世界做比较,比较中现静宁美的所在,现伦理道德转型过程中的好些事情。我在山中思考山外的事情,呵呵,我喝着静宁的水可想着静宁外的事情,你说,我能有时间来和你多说几句么?记得有过这么一诗,是这么唱的,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满泪水,呵呵,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话我常记着,不是我爱土地爱得深沉,实在是,我觉得要成为一个人,要思考的东西太多,要输导的东西太多,没有人告诉我,没有权威,我在自己寻找啊。”

到后半夜的时候,我觉得饿了,到厨房看看还有啥吃的没,正好还有白菜粉条和猪肉臊子,我重新架着了火炉,端上碟子热起了菜,小翠嚷着也饿,拿了筷子和我一起吃。

“还是在农村好啊,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真想一辈子就呆在这里,再也不想回那个地方去了。”小翠边吃边自我陶醉地给我说。

“放上些辣子嘛,连一个辣子都没有,怎么吃嘛?”她给我嚷,我问你来才没几个月啊,怎么就学会了吃辣子,要知道,静宁的人是喜好吃辣子的。

她说:“这就叫做入乡随俗嘛,呵呵。”

我放了些辣子进去,撒了些盐,也不知道是酸是咸,也不去顾及了,能吃就成,这里是在静宁,是在乡下,要吃的人是自己,用不着考虑那么多,成了。

深夜,外边刮起了大风,风里边还夹着雪花,我放下了火钳子,盖好了火炉盖子,月亮就在天上凄凉的,她也是一派古铜色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