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一歪脑壳,没有发觉二喜有游离的目光。

兰子不作声,解开单袄的布扣给顺生喂奶。

盛祖点燃火,静儿把豌豆壳在柴灰里掩埋好,再拿着火钳夹着穿成串的豌豆放在火上烤。不一会,青青的豌豆被烤得裂开,呈淡黄色,那香气飘进了隔着堂屋的兰子的鼻子里。

兰子直起腰,她边擦着脸上的汗水,边向莲娭毑走去。

莲娭毑拿着竹篮和短柄栽耙出了门。她艰难地翻过几道山梁,也没找到一蔸野菜。她拖着一双肿得像棒锤的脚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背圆口布鞋勒出的凹痕清晰可见。山坡上那嫩嫩的蕨苗不见了踪影,只有鱼刺样的成年蕨芜惊恐地拥挤在一起。那淡淡的绿色没能给这贫瘠的山梁带来一丝生气。

“爹!”兰子看到了郑郎中。

“刘楚生,你不是人!”兰子破口大骂,双手猛地往他脸上抓了过去。刘楚生脸上立即出现几道血印,他大叫着:“把她捆起来!把她捆起来!”

石头怎么这么准确地砸中了公狗呢?兰子想:天意!

所有高级社的社员陆陆续续到齐了,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乡政府门前几十亩收割后的稻田变成了一片人海。兰子站在田埂上,翘首往大会主席台上看。

云鹏带回了大队书记刘楚生的话:“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按劳分配,不劳者不获。”

刘楚生把衣服放在桌子上,顺手插上门闩。他走到兰子身边:“兰子呀,我为兆明的事操了不少心呢!他本来就戴了‘坏分子’的帽子,还说反动话,要不是我找万乡长求情,他肯定要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那是要判刑坐牢的呀!”

“静儿,帮姆妈拿条干手巾来。”

“冇事,冇事呢!”刘楚生拍打着中山装上的泥土往路上爬。她趁刘楚生还没爬上小路,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兰子从食堂里端着饭缽边吃边往山沟里爬。她在一蓬杂草里终于找到了十几株野黄莲。

“兰子啊,你也莫想得太多,爹爹只希望你好好过日子,把两个细伢子拉扯大。爹爹有宗祥照顾,你就放心吧!”

兰子把继茂叫到自己屋里,让他坐在窗户下光线好的地方。她拿出一根缝衣的针蹲在继茂脚边,左手捏着他被扎有木刺的手指,右手用针轻轻拨开木刺周围的皮肤。

桃子头发蓬乱地躺在床上,眼睛珠子像贴在门板上的门神,一动不动。卫民和卫英俩个小泪人守在旁边。兰子的嗓子哑了,见了姐姐只会流泪。

趁中午歇息时间,榜爹搬来长梯子搭靠在屋檐边,准备上屋整理挪动或破裂的青瓦。前天晚上下大雨,屋里漏水,榜爹的床上都被漏湿了。

等那位解放军说完,下塘村的那个后生走前一步提高嗓子说:“刚才说话的这位是我们区的姜区长,他们是、派来看望大家的。现在我们解放了,所有受苦的老百姓都要翻身做主人,我们从今以后就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他们听说今年我们这里遭了灾,很多人家里冇得饭呷,他说人民政府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们呷饭的问题……”

众人上前死死地将胡天龙摁在坡地上,被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兰子不但没有那些不安和疑虑,心里反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条消息像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进了她的心里,仿佛是她多年盼望的东西终于盼到了一样。

他找到正在犁田的继茂,带着批评的口吻说:“郑兰子挺个大肚子,你也不照顾照顾?应该安排她做些轻松事!”

“明天乡丁就要来捉人哒呢,要问你现在就去问。”兰子着急催他。

“兰子姐,你坐哈,我出去有点事。”再福说完出了屋。

三猴子轻车熟路地带着兆明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桂花楼”前。兆明甩手甩脚往里走,老鸨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阔老板。

“嗯,那我走哒啊!”兰子率先迈出了门槛。

兰子让再福进门,再福不肯。

三猴子找到兆明,说前天晚上他在离这十几里远的莲花塅打牌,打到半夜,外面突然枪声大作。他们跑出来一看,到处是冲杀声和惨叫声,吓得他差点把尿屙到裤裆里。他顺着山坎边乱跑,绊到一个日本兵的死尸,一下摔到田沟里。亏得自己摔在田沟里,要不然会被后面追上来的打死,差点做了个冤屈鬼!

“走啊!”兰子三步并着两步,将手中的辣椒秧丢在自己禾场边的泥潭里,跟着继茂来到他家里。

“兰子,成亲是你一生一世的大事情,虽然现如今世道乱,也不能太随便,免得婆家人看不起。有你姐、有你姑妈,你就放心吧。”耀慧接着说:“上次你爹爹跟我说哒,男方想今年冬腊间接亲,我们还是要提早做些准备。家具说好了由男方做,材料钱和工钱我们付。”“嗯,我晓得的,等下次男方来定日子的时候,我就付给他们。”桃子说,“听说男方的家境也不是太好,来的彩礼钱,也让兰子带过去。”

“太阳又不是你屋里的男人,这是大家的呢!”一位堂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她一句。

前天晚上郑郎中随桂林他们跑出山沟,在山坡上被一根锋利的小竹尖刺伤了脚板。当他翻过山梁时,桂林他们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他辩不清方向,只有朝枪声相反的方向跑。不知跑了多远,他看到路边有一栋竹篱笆圈住的小房子。他跨过矮篱笆,敲开门,一个老人把他让进屋。他向老爹讨了块破布条缠住受伤流血的脚板,待天亮后才忍着痛一跛一歪慢慢地往回赶。

兰子的公公叫王兴榜,别人都叫他“榜爹”。快六十岁的榜爹从锅里端下热气腾腾的蒸笼,自言自语地说:“你骂崽就骂崽,扯到我搞么哩!”

桂林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姐夫回来哒吗?”

花轿抬出村口,刚走上进山的路,抬轿的人就发现不对劲:有五、六个人在前面离他们十来丈远的路上走着,你快,他们也快,你慢,他们也慢。兰子坐在轿里,对这事全然不知。她擦干泪水,从兜里掏出绣着兰草花的手帕,捂在鼻子上闻,她似乎闻到了手帕上那浓郁而清新的馨香。

郑郎中靠门边坐着,既像在听,又像是在想别的心事,从头到尾没搭一句话。桂芝听桂林说完就到园里摘白菜去了。

兰子顺手在田里抓起一把稀泥巴,往那“兔伢崽”身上甩去,正好打在他的后背上。

兰子一点一点将鼎锅里的树叶草屑拣出来。她想这鼎锅盖到底是掉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