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感激祖宗的荫庇,兆明给儿子取名为盛祖。盛祖满月的那天,全村的都来了,包括社长刘楚生和邻村的干部,社长特批所有的饭菜由社里支出。兆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城里当干部了,这次要好好款待乡亲们。他事先花大价钱到邻近社里买了一头大黄牛杀了,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饱吃一顿。

“姆妈,今晚上你带静儿睡,我想把奶断了。”兰子对莲娭毑说。

当胡天龙戴着草帽低头从前面走过后,兆明迅速从水车上跳下来,笔直往家里跑,把东明弄得云里雾里。

榜爹叫上兆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田埂上挖沟放水。他们走出门,却找不见了路。所有的稻田和田埂全被水淹了,榜爹甚至弄不清楚自家稻田的具体位置。

开春以后,全村的男男女女都集中在一起下地干活。按规定,男的七十岁,女的六十岁就不用下地。莲娭毑可以不下地,但榜爹不行,他被社里安排放养三条黄牯牛。村里唯一超过七十岁还必须参加劳动的只有长松爹,用社长刘楚生的话说,就是:“以前是别人养活你,现在你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哦。”榜爹一楞,朝她翻了翻白眼。进屋拿扁担挑着空桶出来,赌气似地将木桶在门桩上“嘭”地撞了一下。

“呃,哎兰子姐,你还不晓得吧,他现在在城里做哒先生呢!”表弟宗祥替再福回答兰子。

回到家里,兆明从衣柜底层翻出了兰子的首饰盒。他把首饰盒往床上一倒,银元耳环纷纷滚落的同时,一根黄灿灿、金闪闪的金条重重地掉在床单上。

这一夜,兰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姆妈,想起外婆一家,想起被自己捂死的毛毛立秋,她还想起爹爹、姐姐他们以及姑妈一家。还有一个影子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那就是带着日本兵烧杀平塘村的密缉队长兼维持会会长的“扁脑壳”

胡天龙走到台前,对下面一挥手,只见四个彪形大汉抬着脱光了衣服,只穿条短裤衩的“扁脑壳”走上台子。这时的“扁脑壳”耷拉着,看不出扁和圆了。

挖了山洞后,兰子反倒心里更不踏实,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往深处想。

“你是嫂子吧?”兰子这回先打了招呼。

兰子挂念爹爹,挂念在县城念书的弟弟,也想桃子姐的身体早些恢复,好有奶水喂养外甥女。她看到瘦得皮包骨的小外甥女心痛。

“兰子,你有哒吧?”玉梅婶子侧过身子,小声关切地问。前几天莲娭毑去她家讨了一碗坛子里的酸辣椒,说是兰子想吃。

半顿饭的功夫,三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横七竖八、毫无声息地倒毙在稻田里、水沟边,变成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无法解脱的冤魂。

中午时分,兰子摇摇晃晃地进门,兆明忙上前搀扶:“兰子,你躲到哪里去哒?”兰子甩开他的手,倒在零乱的床上。

“我晓得呢,你一个人在屋里就叫云秀来做伴吧!”

“大志给她取了名字,叫卫英呢。”桃子接过毛毛,解开布扣,熟练地把奶头塞进她的嘴里。

郑郎中晓得为念书的事,桂芝和桃子、兰子她们对自己有怨气,可他心里有他自己不可言状的隐痛。

桃子公公边走边答:“是桃子的老妹呢!”

缩在被子里睡觉的他们被飞机的尖叫声惊醒。郑郎中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草丛里有个没有盖的鼎锅,他认出是自家的。

桂芝往水缸里倒完第二桶水时,“扁脑壳”会长带着两个密缉队员已经站到在她的面前。

平塘村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晓得那些都是官府里的人,但不晓得他们最终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更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喊到兰子家里时,承芳示意桂芝和兰子躲着莫去,让郑郎中一个人去。

耀慧将手从桂芝的手里抽出来,将大志推到桂芝面前:“这就是桃子她姆妈!”

“团长,您先莫急着换衣服,这一带不太安全。”那个给“团长”报告的便衣说。

要在早年,出了这码子事是要装进竹篓里沉潭的,一大家人从此以后莫想再抬起头看天、直起腰走路。

此后,哪怕是大白天,兰子也不敢一个人单独呆在这间房子里。

“来哒!来哒!”兰子答应得急,但没有马上送还套鞋的意思。

“先呷饭,莫让它凉哒。”桂芝催他。

那两男孩把天虎往长条板凳上一摁,先生手中竹板照着他屁股打了下去!

“舅舅,舅妈,你们来哒!”天龙立住脚同他们打招呼。

“噢,我到贺家畈去哒一趟,贺胖子他们说明天也要来喝三朝酒呢。”桂柏对姐夫说,也算是回了弟弟桂林的话。

郑郎中一拍脑壳:“噢,我就来写,你先去磨墨。”近来,他总有点魂不守舍丢三落四。

就在郑郎中准备出门时,岳母在桂芝两个弟媳的搀扶下进了屋。

当太阳爬上山顶,郑郎中已经翻过了月光岩,他顺着樵夫踩出的小路赶到仙人庙。说是庙,其实只有半间破房子,何时破败的不晓得,但从长满青苔的、光滑的青石阶级,可以看得出它曾经有过很旺的香火。

村里成立民兵队,云鹏担任民兵队队长。兆明为了显示自己的积极,第一个报了名。

兆明领回来一柄梭镖。这是下塘村寿跛子用犁耙铁统一为民兵队打制的。兆明从缸里舀了瓢水,蹲在大门边的一块磨石旁,把梭镖磨得铮光发亮。他用手指试了试锋口,再安上五尺来长的杂木柄。

静儿站在旁边问:“爹爹,这是杀猪的吗?”

“杀人的呢!”兆明得意地说。

兰子把静儿和卫英牵回屋里,榜爹挑着担空箢箕进来,不屑一顾:“你这卵样子还杀人,莫被别人杀了哟。”说完自己“嘿嘿”地笑了两声。兆明懒得与榜爹理论,他听说狗血可以“避邪”,找人弄来狗血浸红了的麻丝,并将它缠在梭镖与木柄连接的地方,将它变成了一支真正的“红缨枪”

;稍有空闲,云鹏就召集村上二十几个民兵在祠堂地坪里排队形、走步子、练刺杀,走同边步的民兵和那梭镖乱戳的动作,逗得一群小把戏和看热闹的婆娘们“哈哈”大笑,有的甚至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出来了。

兰子从不让卫英带静儿去看。

田里地里的事兆明很少顾,成天扛着梭镖进进出出,榜爹当面不好骂“畜牲”,兰子更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他那样子不伦不类、很滑稽。

玉梅婶子无论如何不相信兰子与“土匪头子”胡天龙有任何瓜葛。兰子很感激玉梅婶子对她的理解,和玉梅婶子说说话,成了兰子排遣痛苦和郁闷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

“兰子啊,加入互助组还是有好处,起码大家在一起做事也热闹些呀,云鹏说明年都要加入互助组,你劝劝你公公,还是加入吧,落在后面省得别人说闲话!”玉梅婶子不希望兰子一家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话题。

“玉梅婶子,我做不了主呢,不过,我可以跟婆婆说说,她说话公公应该会听。”兰子听懂了玉梅婶子话里的意思。

兰子将玉梅婶子的话照原样说给莲娭毑听了,莲娭毑觉得有道理。

下半年,榜爹主动找到继茂,要求加入互助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