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想到这里,心里急着早点把兰子的大事办了。她与郑郎中商量,郑郎中只是闷着头抽烟,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那就这样吧。”

“姐,你们家的田在哪呀?”吃过早饭,兰子牵着卫伢崽,站在屋门口问。

终于摸到山底,再福将被子往地下一甩,瘫坐在上面。桂芝用脚探出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来,把被子拖过来!”桂芝扯起再福,将被子垫在干枯的水草上,娘仨同时躺了下去。桂芝将另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伢崽们身上。

“亏我冇要他脱下棉裤,不然就更受不了,不晓得桂柏、桂林他们穿得厚实不厚实。”桂芝从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丈夫他们这次到底要走到哪里才能打回转。她除了担心受怕,其他的问题无法回答兰子。

“桂芝!桂芝!刚刚天上飞过的是日本兵的飞机,看样子日本兵真打来哒!”郑郎中一脸恐慌。

密缉队队长是个长着扁脑壳的“湖蛮子”,他找到留在镇上的老保长,逼着他提着铜锣到山里把乡邻们“敲”回来,并放出话来:“皇军不打老百姓,如果第二天哪家的人没回来,就烧掉哪家的房屋。”

不一会,桂柏和桂林的婆娘来了,后面跟着女儿宗萍。兰子抱着宗萍进了再福的屋里,她听见小舅妈在开桃子的玩笑。

云秀教兰子纳底、做鞋、绣花,还教兰子做女人的一些道理。

兰子晓得那家王记米店,也晓得那叫王大志家住的位置。她跑到米店,只有一个伙计靠在柜台边打盹,她又跑到王大志家门口喊桃子姐。

桂芝站在后门口的青条石上,双手扶着门框,久久地看着丈夫,直到两眼模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俩人是背靠着背、睁着眼睛睡的。

郑郎中望着闯了大祸的外甥,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桃子早出晚归用心念着书。

再福望着桃子,像鸡啄米样一个劲地点头。

只推几个圈,谷壳和米粒就“噼呖啪啦”掉在事先放置的大盘箕里。

“起来吧,起来吧,这小崽子闹着也睡不安稳。”郑郎中翻身坐起,披上棉衣走到门角,对着尿桶足足地屙了半袋烟功夫的尿。

就在他正要点鞭炮时,看见亲家母低着头从大门出来,脸上没一点喜色。一看这架势,他一把将鞭炮甩在禾场边水沟里,将肉掼在地上。

“锅里蒸着发糕,记得拿啊!”婆娘声音也低了些。

“兰子,这是我和你姐凑的一点心意,莫嫌少。你今天既然是从这里出嫁,你就是我家里的女儿,你就当这是你娘家,以后要常回来走动啊!”

直到半下午,男方接亲的人才到。桃子公公和桃子热情地把他们迎进来。原来商量好的,女方不派人送亲,所以男方除来了四个抬花轿的,另外还来了四个挑被窝蚊帐的。锣鼓喇叭之类是一概免了。

花轿摆在禾场里,隔壁四邻这才晓得兰子要出嫁。

吃完饭,天已抺黑。桃子给接亲的一人打了个红包,笑着说:“各位哥兄老弟,辛苦你们哒!”

兰子走出门,返身跪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向所有亲人磕头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花轿。

花轿抬出村口,刚走上进山的路,抬轿的人就发现不对劲:有五、六个人在前面离他们十来丈远的路上走着,你快,他们也快,你慢,他们也慢。兰子坐在轿里,对这事全然不知。她擦干泪水,从兜里掏出绣着兰草花的手帕,捂在鼻子上闻,她似乎闻到了手帕上那浓郁而清新的馨香。

才走出七、八里路,抬轿的人喘着粗气打商量:“歇一会吧?”

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他们把轻轻轿子放下。

兰子撩开花轿侧面小窗的布帘,见他们坐在路边不停地用衣袖擦汗。兰子走出花轿,对他们说:“这段山路窄,不好抬,我下来走一段吧。”

众人不置可否。

歇了一会,他们见前面那些陌生人走得不见影子了,随即抬起空轿往前赶,兰子跟在轿子后面。

突然,他们发现前面路边站着五、六个人,吓得两个在前面抬轿的脚发软,轿子脚戳到了地上。不过,那些人见到花轿后却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当轿伕有意放慢脚步时,却发现后面也有五、六个人,离他们十来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八个接亲的青年后生这时吓得没魂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前一后夹着他们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跑又跑不得,轿子后面还有个新娘子呢!

这时的兰子倒是感觉非常镇定,她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接亲的人一直被前后两伙人夹在中间走着,快进村口时,那两伙人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鞭炮响起的一刹那,兰子知道已经到了婆家。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将永远地告别过去,离开熟悉的家和亲人,要在这陌生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让一个陌生的男人把自己变成妇人,变成别人家的人,最终如爆竹腾起的那股尘烟一样,只能在这陌生的空中消散,再也无法飘回生养她的平塘村。

在村口才坐进花轿的兰子把桃子给她的那块红头帕顶在头上。说是新娘不能见天,兰子这一路就是顶着天走来的,不过,是一片黑暗的天。她常听长辈们说过的一些事情,有的是吓别人的,有的则是自己吓自己,但是对于起码的风俗礼仪,兰子不得不遵守和顾及。

落轿,兰子被人牵着走出轿门。红头帕罩着头,她只能看到脚尖前的一丁点地面,她被一只有些粗糙的女人的手牵着,缓走进堂屋。

不绝于耳的是大人小孩的笑语和戏嬉声。兰子知道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和话题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不胆怯,但当她抬脚跨入大门门槛的时候,还是有片刻的犹豫。

淡黄的灯光下,兰子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脚在她周围穿行挪动。她开始注意每一只在她周围穿行挪动的脚。她想找到那双让她熟悉的、白底青布面的鞋子。终于,那双让她熟悉的鞋子出现了,就站在她的左边,与自己那双绣着兰草花的鞋子并列在一起。兰子有点后悔,她想她完全可以将那双白底青布面的鞋子做得更精致更美观些。

拜过堂,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兰子的手被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这是一只出汗的、细腻得有点像女人的手。兰子知道这就是那个穿着她做的布鞋、要与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的手。随即,这兰子被只手牵入了洞房。

外面的酒席已经铺开,喧哗中交杂着酒杯碰撞和筷子捣在碗里、铁锅里的声音。兰子不觉得饿,她头罩红绣帕,端坐在洞房里一张方桌旁。她在尽力地回忆昨天晚上姐姐零零碎碎对她嘱咐和交待的一些话。

不知过了多久,洞房的门被推开。兰子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吆喝:“你们都莫进去闹,新姑娘娘家冇来人,你们想欺负她呀?”

兰子听到有人踏入房间的脚步和闩门的声音。

窗外一帮小伢崽扯起嗓子齐声叫喊:

“新姑娘,坐花轿,

一会哭来一会笑,

走到半路忙喊停,

原来新姑娘要屙尿。

新姑娘,两粒糖,

一吮吮到大天光,

新郎最后冇力气,

扑咚一声被踢下床。

……”

新郎兆明将摆有饭菜的长方形的木茶盘放在方桌上。他看着正襟危坐的新娘子,几次想伸手摘去头帕,都缩了回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呷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