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看到有几坨鸭蛋样的石头凸起在田中央,像几个刚冒出土的茅草菌。

“鼎锅!”兰子一手攀着小树,等着后面的再福。

井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桂芝用木桶轻轻一礅,再将桶口斜着往下一摁,冰渣随水一齐涌进桶里。当她挑着水桶迈上禾场角上的石板时,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三个人影朝她家的方向走来。她定神一看,原来是三个斜挎匣子枪的密缉队员,其中一个戴黄缽子帽的,正是“维持会”会长兼密缉队队长的“扁脑壳”。上次他来村口“训话”时,桂芝偷偷地躲在别人家的墙角边看见过。

在桃子结婚一个月后的上午,天空阴沉沉的。桂芝喂完猪食,刚跨出猪栏屋,只听见“嗡…嗡…”的声音由远而近,她不知是什么发出这种怪叫的声音,忙抬头在天上四处寻找。突然,无数只像老鹰样的东西发出巨大的怪叫声呼啸着从她头上掠过,半边天都被遮黑了。

密缉队领着日本兵到各村去如法炮制。

郑郎中挑满一缸水,桂芝把中午要做的菜先做些准备,等弟媳们来后不至于耽搁时间。

这“团长”姓王,四川万县人,比郑郎中小两岁。他称郑郎中为“老哥”,称桂芝为“嫂子”与兰子、再福相处得也很融洽,兰子和再福则称他为“叔爹”

趁这个机会,兰子央求天虎哥给她讲城里的新鲜事。

桂芝把所有的家什擦抹完毕,郑郎中这才走出屋子。他听到桂芝关门的声音,头也没回地说:“莫关门,让它透透气!”

“你哪里不舒服啊?”桂芝继续问他,伸出手背去贴他额头。

“我下手可能是重哒点。”天龙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出一句。

郑郎中晓得再福顽皮好动,好坏不做声。

龙头用一块大红布遮盖住,两个后生抬着,在七十多岁的张三爷护送下从他家堂屋走出来。随即四杆三眼铳“轰、轰、轰”炸得山响,接着鞭炮、春雷炮响成一片。这场面庄严又热烈。再福人矮,被人墙挡着,看不到热闹,郑郎中只好将他架在脖子上。兰子从人缝里看见舅舅在里面扶着龙头,就用劲往前面挤。桃子则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兰子回头看到桃子一脸的严肃,又退了回来。这毕竟是张家祠堂的龙舟呢,不姓郑!

禾场西边一间单独的房子里。一扇大门,四扇窗户,通明透亮。这房子除了放置架丈五长的水车外,就是舂米用的石臼和一架椎子、一架风车,再没摆其它杂物。地上是一片黄白色,这是糠头碎米的杰作。

郑郎中掀开被子一角,在再福圆圆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又长大一岁了,过完年就和兰子一起念书,要乖点哈!”

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郑郎中心里有丝愧疚。

郑郎中扎好包头的长帕,将几坨用大麻树叶包裹的发糕放在背篓里,取下挂在泥墙缝中的铁栽耙,“吱呀”一声关上堂屋的大门,走下台阶。

“耀敏书念多了到底又如何哒呢?!”郑郎中突然高声冒出这句话,让桂芝一怔!她最怕触及的,还是被自己无意间触及到了。

桂芝这时才真正明白丈夫的苦心,他比自己更爱更疼桃子和兰子。

桂林带回来的信息正如云秀所说的那样,桂芝提出的事情,对方满口应承了。对方说,看女方家里的意思如何,如果没什么意见就定在腊月初八订婚。桂芝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再则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自己再要有其他的说法,倒显得自己小器和不通情理。

桂林对其他的事说的很详细,也很具体,但他没有过多地说起那伢子的情况。

郑郎中靠门边坐着,既像在听,又像是在想别的心事,从头到尾没搭一句话。桂芝听桂林说完就到园里摘白菜去了。

桂林没走,他把椅子挪到郑郎中旁边。郑郎中从荷包里掏出烟丝给桂林,自己也卷了一根。桂林从火塘捡起一头燃着的柴棍,凑到郑郎中嘴边:“姐夫,前天荷叶塅的屋场被日本兵烧得一间都不剩,还杀死哒不少人呢!”

郑郎中盯着桂林:“那日本兵是为么哩要烧屋杀人呢?”

“听说前几天游击挺进队在荷叶塅打死哒三个日本兵,丢在后山沟里,后来还是被密缉队找到的,密缉队的人带日本兵来烧屋杀人的。”桂林说。

说到游击挺进队队,郑郎中自然而然想起大外甥胡天龙。那三个日本兵会不会是天龙带人或他手下的人杀的?他们杀完就跑了,却让这些百姓遭这么大的罪?他一时还真弄不清楚,这三个日本兵到底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郑郎中叹了口气:“杀哒多少人呢?”

“至少有七、八十人,我来时看见那口塘里的水都染红了。”桂林的情绪很低沉。

郑郎中和桂林都闷头吸着烟,再没吭声。他们可能同时在想:这事千万莫发生在平塘村啊!

兰子到桃子那里去了二十多天,也没个音讯。桂芝不担心兰子,知道她胆大心细,人又灵泛,她担心的是桃子到底是生了还是没生。

“唉,也不晓得托人捎个信来!”桂芝叨念着。郑郎中听见婆娘口里嘟出的无头无尾的话,对着翘起屁股在锅边炒菜的桂芝说:“要哪个托人捎么哩信呀?”

桂芝直起身子,对郑郎中说:“要不你明天去桃子那里看看?”

“哪有爹爹老往女婿家里跑的?要去你自己去!”郑郎中丢下话出了门。

桂芝火了,搁下锅铲追出去:“我丢得开屋里的事还要你去打鬼呀?我既要喂猪又要喂人,我去哒你和伢崽的三餐饭都混不到嘴里呢!”

郑郎中不想和婆娘吵,这两年所经历的事让他想通了好多,也想他低糜了好多。他现在连话都不愿多说,哪还有精神吵架呢,再说今生的夫妻下世也不一定还能结成伴。

兰子在阶级上晒尿布,见郑郎中走到禾场中央,连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装着两只大母鸡的竹篓:“爹爹,你哪么来哒?我还准备明天回去报信的呢!”

“我就不能来呀?”郑郎中瞪了兰子一眼。

“能来,能来呢!”兰子笑盈盈地跑进堂屋:“姐,爹爹来哒!”

桃子听到兰子的声音,站在房门口迎着郑郎中,她又惊又喜:“爹爹,您老来哒!”

郑郎中也很开心:“呵,呵,你还好吧?”

“好呢!好呢!”桃子脸上笑得像两朵绽放的桃花。桃子端把椅子给爹爹坐,郑郎中赶紧上前接住:“我自己来!”

兰子给郑郎中倒了一杯茶,说:“爹爹现在也讲客气哒呢,走累哒吧?”

郑郎中接过茶,一口喝了,将空杯递给兰子:“你这个鬼妹伢,也不回去报个信,害得你姆妈天天在屋里念叨。”他回过头来问桃子:“生的么哩?”

兰子嘴快:“恭喜你做外公的有酒喝呢!”

郑郎中起身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外孙女,眼睛露出少有的柔情。他对桃子说:“和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哪天满月呀?”郑郎中问。

“五月十八,还有五天。”桃子说。

桃子的公公听说郑郎中来了,急忙过来打招呼:“亲家爹来哒?稀客,稀客啊!”

郑郎中应承着起身让坐,桃子的公公推辞着:“亲家爹你坐,你坐,我有事忙完哒再来陪你!”说完,他退出屋,准备饭菜。

卫伢崽从外面回来,望着郑郎中。桃子说:“卫伢崽,快叫外公!”卫伢崽怯生生地叫了声“外公!”

郑郎中把卫伢崽抱到腿上坐着,有点不好意思对小外孙说:“外公又冇买么哩东西给你呷,下次补,好啵?”卫伢崽点了点头。

郑郎中看过亲家母,回到桃子房里问桃子:“哪么冇看到大志呢?”

桃子一时语塞,心想再瞒也瞒不住,也没必要再瞒了。就说:“大志跟天龙表哥上青茅山哒呢。”

“几时去的?”郑郎中问。

“去了两年多。去年你来时,我冇告诉你,是怕你和姆妈担心。”桃子解释着,怕爹爹责怪自己骗了他,说了假话。

郑郎中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就回了平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