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上,桃子打发兰子一个人先到姑妈家去等着,她自己单独去买绣花线,这样已经好几回了。

郑郎中突然打开耀敏的房间,清理她曾经用过的、穿过的什物与衣衫。他把桌面上、抽屉里、柜子中的零碎物件收在一只角箱里,锁好,包括一面框架上生有铁锈的椭圆镜子。

“她爹,你病哒?”桂芝发现郑郎中脸色不对。

桂芝正准备倒杯冷茶给郑郎中,后门响起了敲门声。

桂芝责怪兰子没带好弟弟,兰子感到委屈。

再福将几个点燃的雄黄炮分别丢在床和柜底下,顿时,一股股发黄的浓烟猛地窜出来,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哦。”郑郎中晓得大舅佬闲时好打牌,但干田里地里的活是把好手。岳老子脾气臭,岳母心慈,大舅子口袋若是没钱了,他就悄悄地找到老娘:手板心朝上。云秀虽然嫁过来不到半年,多少也晓得一二,背地里难免有些微辞。

再福早就盼着过年,过年不但有新衣服穿,有好东西吃,还有戏看。舞龙、玩竹马、耍灯笼、放鞭炮都是他最喜欢的。兰子盼过年,是因为过完年后她就可以上学堂念书了,可以让爹爹兑现给她买套鞋的承诺。她看见有人穿了双红颜色的套鞋,她想买红颜色的套鞋,要比桃子的黑套鞋好看。桃子却想两个年加在一起过,她想念完高小后能进县城念中学。先生曾夸她聪明,将来一定能念大学呢。

郑郎中他爹也是个郎中,医术不错,只是心事重,抠了点。儿子比老子仗义,读了几年私塾后就跟老子学医做郎中,诊治头痛发热、跌打损伤、虫叮蛇咬之类,他已不在老子之下。加上他为人和善,不论是落雪打霜、深更半夜,只要有人上门来请,就立马起身出门,遇到家境贫寒没钱的,药费也就全免了。所以,在外面,儿子比老子的声誉还略高一筹。

说是后迁,算上郑耀民也有四代了。郑耀民的太爷原是山那边江西一位有名的郎中,为何迁来平塘村已经无法考证。郑家虽然三代单传,但“郎中”还是得以延续下来。从东边山里走出山嘴,就能看到郑家这一栋大联九间、青砖到顶、石灰粉刷、被人称为“白屋”的房子。周边数十里地,说起“白屋”里的“郑郎中”,没有人不晓得的。

兰子和再福经常缠着“叔爹”讲故事,讲杨家将、岳飞、文天祥,讲他自己打仗的故事。兰子和再福听得很入神。

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郑郎中家里来了四个便衣打扮、腰里别着短枪的人。郑郎中一听四川口音就明白了,连忙将他们引到“团长”睡的房子里。最近,日本密缉队的人经常来这一带活动,但他们一开腔就知道是“湖蛮子。”注:“湖蛮子”即在湖里捞生的湖匪,投靠日本人成为汉奸

四个便衣打扮的人一进门齐刷刷地给“团长”敬了个军礼。兰子和再福站在门口看热闹。

“团长”非常高兴:“你们咋个来啦?”

“报告团长,我们的部队已经打到云连山了,我们是专程来接您的!”其中一个便衣大声地说。

“好!好!”“团长”从垫被中取出自己的灰色军装,准备脱下郑郎中平时给他穿着的粗布短衫。

“团长,您先莫急着换衣服,这一带不太安全。”那个给“团长”报告的便衣说。

“是呢,是呢,你穿着去啊,这又不是么哩好衣服。”郑郎中跟着说。

桂芝将刚煮好的饭盛到瓦缽里,又重新淘米煮饭。三个便衣留在房里与“团长”说话,一个便衣蹲在禾场角边的半块石磨上警戒。

兰子知道“叔爹”要走了,心里很是舍不得。

大伙吃过饭,“团长”握紧郑郎中的手,说:“老哥,嫂子,感谢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的!”,他翻开牛皮包,说要付这几个月来的治疗费和伙食费。

郑郎中一把按住牛皮包:“你既然叫我‘老哥’,这样搞就见外哒!”

桂芝也说:“你们舍命打日本兵,不容易呢,再说这药又冇花钱的,多个人吃饭也就是多双碗筷的事。”

“团长”见郑郎中和桂芝这么说,不好再坚持。他拉过兰子和再福,用手摸着他们的头:“也谢谢你们哈!”

他再一次翻开牛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派克自来水笔和一块怀表。他把自来水笔怀表分别放到他们手上,说:“叔爹没得么子好东西送给你们,留下这个做个纪念吧!”

“叔爹,我们不要呢!”兰子和再福推辞。

“叔爹送给你们做纪念的,不要不行!”“团长”望着郑郎中,示意他让娃儿们收下。

兰子看到“叔爹”眼睛里慢慢地润湿并涌出了泪花……

郑郎中赶紧又调制了膏药,给“团长”的伤腿敷上、包好,嘱咐说:“骨头基本上长好哒,还不能得力,尤其走夜路要注意哈!”

走出大门,“团长”甩开便衣搀扶的手,弯腰将兰子和再福拢在怀里,在他们的脸上分别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桂芝在清洗“团长”床上的铺盖时,发现枕头下面着一根金条。

村前的牌坊横匾被日本兵的炮弹炸断之后,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心里留下了一种异样的,含有羞辱成份的征兆,这让男人们的血直往头顶上窜,让女人们时时刻刻心惊肉跳。

承芳不再敲锣,张二爷招呼几个壮实后生将石板从泥田里抬回来。他们来到一块完整的、雕刻有“门提沛相”字样的石板前,虔诚地用麻绳将石板两头套好。这块汉白玉石板长约五尺、宽三尺、厚四寸,它掉下的时候所幸是一头插在泥巴里的,没有摔断。张二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挂二百响的鞭炮,石板在鞭炮声被抬了起来。

“噼呖叭啦”的声音把全村人着实吓了一大跳,等大伙回过神来,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围了过去,都想从这块完整的石板上得到心里某种寄托和慰藉。

兰子正与小舅妈云秀说着话,听到外面“噼叭噼叭”的响声,吓得往后门跑,可刚跑出几步没见响声了,云秀跑到前门探头一看,村前的牌坊下围了大堆人。

云秀叫上兰子前热闹。她听婆婆讲过这牌坊的故事,但都是传说,不知传了多少代。云秀认为传说中肯定渗了很多水份。故事或许不太真实,可这牌坊是真实的。

平时大伙对牌坊都是抬头仰望,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那四个大字勉强可以看清,至于四周雕刻的什么图案已经模糊得无法看清。这回大伙都往前挤,想将平日里靠猜测的图案看个清清楚楚。

“婆娘女伢崽都站远些!”张二爷拉着个马脸提高嗓门吼。

张二爷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经他这一吼,围上来的人立马往后退。云秀那双绣着荷花的鞋面被人踩了,粘上了黄泥巴。

“开口闭口‘婆娘,婆娘’的,冇得婆娘哪有这牌坊?”兰子不知道小舅妈为什么要冲张二爷这句话生这么大的气。

石板很快被承芳他们抬进里,震落摔断的横柱及炸成几块的顶板石也分别弄了回去,堆在张二爷的大门拐角处。

刻有“冰清、玉洁、竹香、兰馨”那两根两丈多高的青石柱依旧矗立在路的两旁,它们显得孤单又倔犟,仿佛在向苍穹昭示着什么。

郑郎中去了一趟镇上。

天虎随学校南迁后,没有半点信息。天龙天虎一北一南,不知生死,耀慧不敢往下想,但她又不能不想,所以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郑郎中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想看看姐姐。耀敏不在了,除了婆娘崽女,他没有别的亲人。耀慧见到弟弟,扯住他的袖子往里屋拽。

“耀民,天龙回来哒!”耀慧很激动,却又刻意压低嗓子对郑郎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