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郎中跌跌撞撞、一脚低一脚高地回到家里,感觉身子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郑郎中有些烦:“你让我先喘口气,好啵?”

再福常常喜欢跑到泥潭里捉泥鳅,到小溪沟里抓螃蟹,兰子不得不跟着去,免不了也弄得一身泥一身水。

兰子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一股艾香交杂着浓重的雄黄味扑鼻而来。见兰子出来,再福拿起几个雄黄炮和一根燃着的柴棍跑进来:“兰子姐,你屋里还冇放雄黄炮呢!”

“你今年谷够呷么?”郑郎中直起身子,端起满满一撮箕谷倒在箩筐里,问他。“够呢,够呢。年前湖贩子来,卖出了十担谷,可能哥哥还偷卖了些。”桂林声音放低了,似乎担心第三个人听见。

只有再福拿把柴刀在堂屋一侧剖竹子,准备做灯笼的材料。

忙完这些,郑郎中来到杂屋,拿起扁桶盖上一挂千子鞭。这是前几天买的,准备等婆娘生了后去爹娘坟上报喜用的。正当他转身出门时又犹豫了,爹一直盼个孙伢崽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可婆娘又生个稗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喜”还是不报罢。

平塘村坐落在新平河北面的山坳里,居住的百十户人家中大多是张姓。村子南面有口东西走向的椭圆形池塘,池塘三面是一片开阔的农田,有七、八百亩。这在江南丘陵地带很少见。一些杂姓人家大都散住在山坳外的周边。住在东头山嘴处的郑家就是后迁此地的杂姓户。

桂芝站在后门口的青条石上,双手扶着门框,久久地看着丈夫,直到两眼模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郑郎中回到慧敏的屋里时,桂芝已经把桃子和兰子的铺盖整理好了。他坐在用新稻草铺好的床上,看着桂芝用抹布不停地在盆里的水中搓洗、拧干,再擦抹床梁、柜门、桌面……可盆里的水依然是那么清澈,没有半点污迹。

桂芝把所有的家什擦抹完毕,郑郎中这才走出屋子。他听到桂芝关门的声音,头也没回地说:“莫关门,让它透透气!”

对于搬进这间房子里,桃子不以为然。她这段时间大多与村里年龄相仿的女伢子们在一起,跟着小舅妈学纳鞋底、绣花这些针线活。经小舅妈的耐心开导,她心情好多了,只是不太爱与爹爹搭腔。

再福见她们要搬到隔壁房里睡,自然是不高兴。问作业不方便不说,最主要是一个人睡一间房里太冷清、不热闹。他找到桂芝:“姆妈,我也要搬到那屋里睡。”

“一个男伢子这么大了,还和女伢子睡在一间屋里,说出去丑不丑?”桂芝用手在再福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兰子倒觉得很意外。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爹妈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过这扇房门。今天怎么突然就要我们搬进来住了呢?但她什么话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把书包挂在床档,兰子走过去坐在她曾多次从门缝里看到的、有扶手的圆椅上,双臂搁在扶手处,坐着很舒服,她便将头慢慢往后仰去。当她仰脸看到漆黑的屋顶上嵌着的那两片亮瓦时,心猛地一惊: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

兰子“蹭”地逃了出来。

此后,哪怕是大白天,兰子也不敢一个人单独呆在这间房子里。

多了一个帮手,桂芝轻松了很多。白天桃子陪桂芝做家务、下地,或是与村里一帮女伢子背着竹篮到田边、地头、河滩上扯猪草,快乐很快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桃子与桂芝也越来越亲近了,对郑郎中的态度也大为改变。兰子有时看见姆妈与桃子在一起说悄悄话,好像有意避开她似的,心里感到不舒服。

兰子大多晚上都是陪桃子同进同出,一起去其他女伢子家串门,说说笑笑。桃子很乐意兰子陪着她,所以也很关心兰子,路上总是让兰子走前面,遇到特别黑、路又难走的地方,桃子就牵着她,怕她摔倒。她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小舅妈家。

小舅妈云秀手上的活是全村老少公认做得最好的。纱纺得细,布织得光滑平整,尤其是做鞋绣花,更让人“啧啧”称赞。只要她瞅一眼你的脚,剪出的鞋样没有不适合的。她绣的鸳鸯,放在水里能游动,她绣的凤凰,托在手上能飞走,她绣的花草,能让你闻到它散发的芳香。她人长得清秀,加上性格热情开朗,像个“磨心”,成天被一些小媳妇、未出嫁的女伢子们围着转。

“小舅妈,你帮再福剪个鞋样吧,你看这双鞋又被他大脚趾顶穿了。”桃子拿着弟弟一只才穿没多久就穿眼的鞋说。

“细伢子脚长得快,鞋子要稍微做大点。”小舅妈看了看这鞋被脚趾顶坏的地方,拣一张硬撑的纸,迅速剪了张鞋样给桃子:“在鞋帮脚趾的地方要多贴两层布,这样扎实、经得穿些。”

现在全家脚上穿的成了桃子闲时手上的活,就像再福闲时从口袋里掏出些炒豌豆、炸红薯片放在嘴里嚼一样。

兰子有时放学回家,看见桃子放在圆篾箕还没纳完的鞋底,也好奇地照着鞋上的线路密度去纳,纳不紧就在小绳子上缠根小木棍用劲拽,纳出的鞋底与桃子纳的没有二样。桃子也巴不得,她想抽出些时间跟小舅妈学绣花。

“小舅妈,昨天我到镇上买了几匝丝线,你教我绣花吧?”桃子说出了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想绣么哩呀?”云秀低头纳着鞋底说。

“想绣……想绣……”

云秀听桃子说话结结巴巴的,有些奇怪:“到底想绣么哩呀?”说完用眼瞟了一眼桃子。

桃子一脸羞红,手指来回缠着丝线,嗫嚅地说:“想绣那两只鸟。”

桃子眼睛停留在竹篙上晾晒的被面上。

“噢噢,你是想绣鸳鸯啊?!”云秀停住手上的针线,盯着桃子笑。

桃子的脸红得如熟透了的桃子肉。

“我要回去煮晚饭哒。”桃子感到小舅妈那笑让她十分难为情,借故扭身出了门。

望着桃子的背影,云秀眼睛里透着笑意。桃子长大了噢!

桃子长大了,桂芝晓得。桃子有心事,小舅妈云秀明白。兰子只晓得桃子有时纳着纳着鞋底,眼睛却望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发呆。郑郎中没心思去关心这些,地里的活还剩下小麦没撒种呢。

饭桌上,兰子说起今天学堂里发生的事,再福在一旁作补充。

“爹爹,姆妈,今天下午学堂里来了好多县城里的学生,他们在操坪上搭台唱歌,说是日本鬼子已经打进来哒,还说日本鬼子专门杀人放火烧屋!”兰子又接着问“爹爹,哪么叫日本鬼子呀?”

郑郎中也在外面听到传闻,说日本兵快打到汉口了,但他没有将这可怕的消息说给婆娘和细伢子,怕吓着他们。

“鬼子就像鬼一样的疯子。”郑郎中放下碗筷,也不晓得自己回答得准不准确。

“天虎哥也来了呢,他们唱歌都把好多人唱哭了!”再福说。

“那日本兵真要打来哒,我们哪么搞?”桂芝心里发慌,问郑郎中。

“日本兵是在与打仗,应该不会对我们平头老百姓如何吧?”郑郎中希望是这样,他想用这话来安慰婆娘伢崽,也安慰自己。

回到睡房里,桃子问兰子:“你今天看到大志回来了吗?”

兰子说:“哪个大志?”

“就是和天虎哥一起在县城里读书的那个大志。”

兰子想起来了,那是镇上做米生意老板的独生崽,与天虎哥合得来的长得蛮好看的高鼻梁的伢子。

“你问他搞么哩呀?”兰子反问。

桃子有些急了,说:“问问不行呀?”

“也来了呢,他们唱完歌就立马回县城去哒!”兰子说。

桃子“哦”了一声。神情若有所失。

云秀晓得桃子有心事后,趁桃子与一帮女伢子扯猪草不在家,找到桂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