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上星期二在楼下,是谁在人家的怀里叽叽歪歪……”

“二叔来了。”于鹏站起来,“书记和海山叔还没有来。我也是刚刚到。”

客车进入市区,陆续有乘客下车。因为对这个城市过于陌生,王金凤也有些坐立不安。车窗外的景色越是繁华,她越是感到孤单。她忽然想起于爱军来,好想他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她站起来招呼售票员:“喂,师傅,客车进站吧?”

“那么,谁生的火炉呢?”

两个人说笑一通,王金凤告诉陈晓宇自己大约到站的时间。陈晓宇说她的请假很顺利,而且自己现在已经在市里了,但是还没有到火车站。王金凤请陈晓宇不要着急。陈晓宇笑嘻嘻答应了。

崔丽沏茶过来,一脸的笑。于海山双手接住,然后坐到于嘉平旁边的沙发上。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雪花不是神仙,她的人生一样的充满着喜怒哀乐,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喜怒无常;她的生命平凡而脆弱,她的人生却伟大而坚强。”这是王金凤瞬间想到的。

“他们商定的价格比你和俺大哥来的时候高两万,整整八万块哩……”

于嘉平的媳妇崔丽也在现场。她电话通知了自己的丈夫。

老人两眼放光地“嗯”了一声,满怀期待和信任地对王金凤看一眼,弓着腰抗着铁锨转过身走回去,走出十几步之后又转身回头望一眼,看见王金凤还在看他,不好意思似的就满脸堆笑弓着腰对王金凤点一下头,回身迈腿之际不小心被地下的一块碎砖头绊了个趔趄。看着老人手足失措的样子像个天真单纯的小孩子,王金凤觉得好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也许他……”王金凤对着那一个借着灰色棉袄而显得体态臃肿实际却很单薄的老人的背影不禁轻轻地叹一口气,“是的,他是对的,我不应该觉得好笑。”

“不用,你只告诉我工地上有没有篷布,放在那儿就行了。”

“他至少比以前收敛一些。”

“你说的严重了。”于爱军冷冷地说。受大友的挑唆,于爱军对于文的看法转变迅速。

唔,小宇,原来你也不单纯啊。你怎么也相信命运呢?”

“是吗?”于文惊奇地笑道。“天这么冷,亏你也敢下去。感冒事小,就怕被冷水冰坏了身体。”

“总共六个人,有……”

“那是好了。”于爱军说。他已经很少咳嗽了。

“嫂子说得对,”王金凤拉着蔡琳的手说,“不要管我喜不喜欢,只要你们不感觉麻烦就好。今天早上,那么早把姜医生吵醒,大概也吵到嫂子了,实在不好意思。”

“身上发冷,能出来汗就好了。”他医生似的对自己诊断说,一边把被子直盖到下巴,只向上露出一张嘴预备说话。眼睛斜瞥着站在地上的妻子,跟随她的走动眼珠子乱转。“你不要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于福举要过来。”大概因为说话不方便,于爱军又翻身脸朝下趴在枕头上。

王金凤把摩托车速度放慢,天确乎是冷了,尽管摩托车把儿上有护手,而自己手上也带着手套,可是手指尖而还是被冻得发麻。耳朵被毛线围脖包着,可是耳朵垂儿似乎刀割一样疼痛。今天早上几乎没有刮风,可是行进中摩托车带出的风一样寒冷凛冽。

“刘书记,久违啦。”王金凤模仿对方的口气说。

“不要了。你快上炕吧,小心你也感冒。”

“你讽刺我?”于海不满地说。

“你什么时候有徐医生的电话号码?”

“于书记不是开玩笑吧?”王金凤笑道,“工程收尾了,反而显出我的重要性。于书记是要我帮忙于海山整理账目,还是需要我去向上级做汇报呢?”

“七年头,六年整……也都是虚度,应该说,我的事业刚刚开始。”刘书记阔脸上瞬间的表情前后可以用巨变来形容。说“七年头”的时候是神色黯淡,说“事业刚刚开始”的时候马上是神采飞扬,像极了刚刚获得高考成绩而且成绩优异的学生,又像是即将获得释放的囚犯,思想以某一个点为分界线,变化之快非同凡响。也许吧,刘书记几个年头的工作还不如最近镇企改革对他的影响深刻。以刘书记的行为来看,超乎寻常的经历或者说勇于挑战自我的精神的确更能激发人对于人生的爱好与欢喜。人生要精彩,首先就是不要使自己的精神枯燥。使精神不枯燥的办法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如流水一般源远、清澈、新鲜、奔流不息,而不似一潭没有生机,风吹不动的死水。刘书记的改革主要是缩减在编行政人员触怒了一些人,首先是镇工业办公室的领导,然后是一部分财务人员,间接受到影响的人更多。这些人以前是多么的尊敬刘书记,当他们的利益受到接近于彻底的伤害,他们还怎么会对刘书记俯首贴耳?这些事情在改革刚开始时对刘书记实行改革的决心有过动摇,后来反而使刘书记决心加强。这个转变仿佛是合情合理,因为刘书记有坚持到底的决心。但是,谁会知道,刘书记的思想有过怎样的前后矛盾,颠三倒四?他经历过,所以脸上才会有冲破牢笼的喜悦。我们说,他的表情越是张扬的不可理解,就说明他的经历和正在面对的困难越是使他难以忍受,刻骨铭心。他的这种表情何以会在王金凤面前表露出来?我们知道,在于嘉平请客的那天晚上,他提到过王金凤,并且当着于嘉平和丁镇长的面说王金凤聪明。我们结合王金凤找刘书记申请修水库这件事可以看出,尽管刘书记和丁镇长都没有在于嘉平和许成发面前提到说是王金凤首先到镇党委做的申请,但是,之后草帽村接连出现反抗许成发的建筑公司在草帽村下河套取沙的事情,这些反抗甚至使刘书记差点以命令的方式要求于嘉平收回镇建筑公司对草帽村河套的承包合同,可见这些抗议活动当时是如何浪潮汹涌。后来,许成发和于嘉平两个人结伴来镇党委做修建水库的扶贫项目的申请,再后来,镇党委批准了申请,那些抗议忽而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这些,刘书记不认为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会怎样以为呢?他对于王金凤的态度说明一切。他曾经在心里审视过王金凤,把王金凤做上村长以后的行事方法和处事原则做过一定了解。他对自己说:“王金凤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女人是怪东西,”许成发几乎是躺在沙发上,“她们的性格是很矛盾的,心情也往往是里外不一。你越是尊敬她,她反而越会轻视你。我对于她们有研究。”胡会计端茶过来,放到于嘉平和许成发面前的茶几上。“我那时候在织布厂跑业务,厂长是个女的,四十几岁。我总是很认真、客气、小心地和她汇报工作。她也是一本正经听我说话。可是时间长了我发现,她不过是在敷衍我。有一次,在她的办公室门前我和她面对面碰在一起。她打扮得很漂亮,我原来要躲开,”已经坐回座位的胡会计吃吃笑起来。“可是那地方太狭小,我就硬着头皮和她站到一起。她看着我,竟然站住了,眼神里似乎期待着什么。‘期待什么呢?’我就想,可是想不起来。我因为紧张脑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幸好我平时对女人还用过一点心思,”于嘉平微笑起来,但并有打断许成发的说话。“那天我看见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比以往漂亮,这种感觉在远处已经有了,站到她面前时竟然还没有忘。我就只好这样说了。我说:‘厂长,你今天真漂亮。’‘真的吗?’她嘻嘻笑了,尤其妩媚动人。我从那笑容里看出来,她非常喜欢我的称赞。后来,我就常常用称赞女人漂亮的字眼来恭维她,我们的上下级关系就变成了朋友关系。那时候我就想,女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心理……”

走到大门口,看见王金凤骑摩托车过来。早上镇党委刘书记来电话要王金凤去一趟,恰巧这时候回来。于爱军原地站住。王金凤看见于爱军从办公室大院里走出来,心里奇怪。她在于爱军面前刹住车,但是没有下车,而是一条腿支地,斜撑着摩托车。

“这有污染……于书记,咱们赶快出去。”许成发拉着于嘉平往外走。“王奎发真是要害死我们。”

刘书记没有用点心,只是尖着嘴唇喝茶。大家也不好动筷子。刘书记见状招呼道:“大家随意一点,不要攀我,我是不稀罕甜食,况且肚子也不饿。你们,”他招呼丁镇长,“丁镇长,你带着大家吃,这都是花钱买来的,不吃怪可惜的。”

王金凤一愣,随后想到,杨本忠根本不可能过来。

轿车停下,从车上下来老王。另一边车门打开,牟经理走下来。两个人都穿着很干净板正的衣服,打眼一看很有气势。

王金凤预备去找刘书记,但是转念一想,她走进镇水利办公室。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其实我懂什么?这都是那些老瓦匠们的主意。”于爱军实话实说。

“那么,我们只能找行家帮忙去检查一下设备。”王金凤改变思路,心里却早已乱作一团。

“这件事不能着急,你等他有时间再说。”杨本忠提建议。

“村里负责我更愿意,你说吧,赔多少,怎么个陪法?!”于凯没有礼貌地大声说。这时候于凯的妻子走过来。这是一个文静的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发疯一样对着村长说话,她不言不语站到他身旁。

“到时候再说吧。”王金凤重重地叹一口气,“最多三五天吧,如果书记实在不同意,我会电话告诉杨厂长的。那时候杨厂长的设备要卖就卖吧,我这里是不会忘记杨厂长对我的好的,那两千块钱,也算是给杨厂长的一个辛苦费吧。”

“我知道啦。”于海打断王金凤的话,“亏你想得出来。”于海闷头考虑一下,“那个地方本来是一条山谷,修公路时候给截断了,北边用修公路挖出的土石方填起来了,南边因为通着我们村的北小河,不碍什么事,当时就没有加以处理,这一晃眼几十年了。”于海看一眼王金凤,“你想把它填起来?”

“你怎么也哭了。”王金凤已经不哭了,她抬头,近距离看着于爱军的脸。天色微亮,尽管没有拉开窗帘,他们彼此可以清楚看清对方的脸。于爱军的眼睛湿润,几滴眼泪挂在两边眼角上。

于长庆也不好意思地笑笑。于长庆脸上的犹豫和不好意思被王金凤看出,她知道他有话说,但是她没有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于嘉平拍桌子站起来。

“你怎么不往路边靠一靠?也不怕撞到你!”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小伙。他光着上身,歪着身子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大声问于爱军。

“我跟你说吧,我买了一条洗沙船,还有一套音响设备,那全是许成发开的钱,不过票据在我手上。钱还不够,明天总还要报销几个。”

“我其实也不愿意一个人出去,尤其这个时候,你刚刚干上村长,我……”于爱军叹一口气,“我是自私的……金凤,”于爱军脸上神色一变,显得精神抖擞。他下断语说,“你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听到于嘉平不经两委会同意就擅自做主购买设备,——而且钱已经汇出去了——于海气愤的用芭蕉扇拍打着躺椅的木头扶手啪啪有声。他大骂于海山忘乎所以,竟如此胆大包天。当听到王金凤的打算,于海沉默了,他想不到王金凤也有这样的往家里购买设备的打算。好久,他嘘一口气。

“他就是个会计,支部里的事他过问过什么?村里的事他又管过什么?你呀,怎么就是乐意把胳膊肘往外拐。”

“那好吧,你们稍等,我去里边跟大厂长通个电话。只是不知他午睡……”他看一下北边墙下一架落地大钟,“可以了。小宇,你拨厂长的号码。”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对里边的女孩吩咐说。

“你打电话叫他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你不要这样想问题,你现在是一村之长,你的一言一行是代表一个村集体,一个拥有一千零好几百群众的村子。我觉得,丁镇长是会给你这个面子的。还有,我家于卫这方面大概也有一些门路,我给他打个电话,我们双管齐下,不信不能把于爱军保出来。”于海沉思似的说,“再说,派出所一定还要来问口供,我们提前合计合计,怎样能把事情说得于我们更有利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