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勘作为于嘉平的最得力的臂膀他自己以为是这样的,一边忙于安排村民排队等待走进教室投票,一边在会场上几乎所有人类似于爱军、大友的“于海派”,还有和自己有意见的一部分人不再此范围内面前依周围情形和收听者的听力或大声或小声说:“于嘉平、郑新燕,知道不?”

村里的工作人员全部到场,有于嘉平、于海、于海山;还有于海山手下的现金保管于朋以及于勘和另两名治安队员:于世力,于光昌;还有村办公室门卫于定顺和电工于广涛。

“我知道,他们和于海的关系不如和我。可是,我已经下来了,没有什么指望了……也只有于海还可以和于嘉平一搏。”于爱军悲观地说。

“谁?于嘉平?”

书记一番近乎挖苦的话说的王奎发无法辩驳,他始知自己在于嘉平心目中的分量,同时也仿佛被阴谋诡计的枪弹所击中,满身心的懊恼和无地自容。他反抗似的看一眼略显心神不宁的于嘉平,被枪弹击中造成的痛楚略有减轻。他忽而觉得于嘉平也不过如此,结局不是他所能操控的。他和自己一样,只能是默默等待和无条件接受命运的安排。

还是在王奎发的酒店里。王奎发有心却无力挤进这个高层,只有端菜陪笑听吆喝的份。房间里新装了空调,可谓“气候宜人”。于海、于海山、水利李主任、镇工办孙秘书、镇财政许会计、丁镇长的司机小王以及大名鼎鼎的镇建筑公司许成法经理和他的司机小陈作陪。酒席为圆桌,丁镇长为一席;许成法经李主任推辞坐二席;李主任为三席;孙秘书四席;许会计五席……于嘉平为主陪客;于海为辅陪客,于海山做末席,连陪酒的资格也没有,但这群人里,只怕他是最高兴的。

于爱军站在于海旁边。当于勘第一次读他的名字,他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感觉脸烫的像是被火烤,耳朵也仿佛被震着一般,嗡的一声响起来。接着,他心惊甚至有些害羞地看见于朋在黑板上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并且又在名字下边划上一个横。有这么一段时间,于爱军不好意思去看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看见继续写票的于朋,耳朵里也没有听见于勘读票的声音……他庆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感叹好事多磨且来之不易。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成功,他想了很多……但是,他的所有想法就被于海的一个轻轻的碰手动作打断。回过神来的于爱军简单应付于海几句话,就专心去看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他尤其看重名字底下代表得票多少的“正”字。这时候的他又变得胆大而狂野,怀着急迫的心情希望自己的得票超过黑板上所有人的名字。于海目光炯炯,也在专心看着于勘读票,于朋写票。从他专心的程度看,他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组织语言和于爱军说话。但是他不时探头过来和于爱军交流一两句话,显然,他是在借着偶尔的说话排解自己内心的紧张,同时也是在对别人证明着一点什么。

这一段时间,于爱军经常被于海招去。几番来去,于爱军对于海略有不满,比如说选举的日子,包括党支部的选举日期,于海从五月底说到六月初,如今又说了六月十几号。不过他更不满意于嘉平,他有什么权利把选举的日期一拖再拖于海是这样认为的,说一切都被于嘉平操纵着,视别人的意见,或者说祈盼的心情于不顾。

“你说什么?”于海站住脚,猛回头,倒让他媳妇吃了一吓,胖身躯明显一抖,原地站住。

“就数你会算账,这么几个人值什么?”这是李楠,有人却叫他“李暖”,三十几岁。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党员,所以他说话有些分量。

“你就是着急,好像明天就要选举似的。”王金凤掉转一下让于爱军看呆了的姿势,说,“你知不知道,‘性急吃不了……’哎呀……”王金凤扭一下身子,却不防备于爱军偷摸了一下她红润的脸蛋。

“俺婶倒是勤快。”于爱军赞叹道。

“呵,”于海笑笑,“不要太悲观。我当你是不愿意参加选举。其实你能这样想,反而是我们可能成功的原因所在。于嘉平他不会这样想,他的布置和他的经验都让他放心。可是,你们不要忘了‘三国’里边‘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的故事。我们呢,可是小心谨慎,凡是遇到的难题我们都要想方法克服。你说,假如于嘉平真是如你说的那样安排的,我们该如何应对?”于海还是问王金凤。

“说真心话,你是怎么打算的?”

“他的本家?你还不知道吧,那于徳涛就是于嘉平的本家,实际说起来,连于敬贤也是,还有今晚上有事没来的于敬圣,他们之间大概都没有出五服。咱二爷几次试探于徳涛,你没有听出来。他不知道,其实那于徳涛早跟于嘉平闹翻了……”

“电视开着,我睡不着。”于爱军闭着眼说。

“反正我不参选,我可没有你那副阔大的心胸。两口家都去竞选,本身就不正常,要是两个人再一起落选……我不去。”

“于勘……”于嘉平说道。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于爱军出去打过工,也是小有见识。别人不找他的事,难不成为了显示自己的力气大,不好惹,倒要去找别人的事?那岂不是成了‘战争犯’了?于爱军性格大方,不好算计。再是,你看咱村这么多人,有谁敢在党委刘书记面前指指点点的提意见?不就是一个于爱军吗?于水华,包括于水华的对象,于建强,他是这样的人吗?他行吗?”

“大清早你找咱们书记干什么?!”于定顺气哼哼地说,声音沉闷,与这早晨清新的空气格格不入。连隔窗的于嘉平听了也不禁眉头一皱。

“是。”姜医生深沉地点头。

于嘉平内心里一个闪动。

“没有。”

王奎发见于嘉平不像有话说,就出去了。一会儿端了茶进来,却发现于嘉平歪在床上睡着了。他没去惊动他,稍稍踌躇一下,以为时下的节气吹风扇会害书记着凉。他悄悄走过去把对面一扇小窗打开。那扇窗外面是一条污水沟,气味不好,平时很少打开。

“客气客气,那都是为了工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你们当初的口号是……”他终于忍不住说道。

“你看你看,俺爸就我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给了你,他那边可是再没有帮手了。你要是不管,俺爸和俺妈可怎么办呢?”

“去不去也没有多大意思。咱本来就是闹形式的,镇党委书记还一直躲着不见。我想,要是大友他们明天还去,我就让他们去,我……”于爱军犹豫一下,看了看媳妇,“我就不去了。反正事情有了什么变化,大友会喊我的。”

“别提起来就好处好处的烦人,头脑里装着这种思想,难能成大事。我就不这样想,我……”于海又倚在铺盖上,自言自语似的,“不是这么容易的,毕竟人家在位子上八年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已是铁打的一般。这回要不是我发动了于爱军,给他造成了这么一点儿影响,只怕他于嘉平书记会做到老哩。想当初,也就是他堂叔于文光和老书记争权,无心把他给推选出来了,谁想,他在这个位子上就坐稳当了。”

“是吗?”于爱军冲老于头探过身来,“他怎样说?”

“于嘉平?”于卫嘴角一撇,八字须随之做出更大的倾斜,“你以为我没有去问他?二爸,我不是说,他不就是做了个村支书吗?那都算个啥?要在县城,我怎不找人整他!一身官架子,油腔滑调的。二爸,你说,咱村就那么点好资源,谁出钱多就包给谁不对吗?他呀,死活不答应,说什么承包给镇建筑公司他已经后悔了,要不是镇党委方面也同意这件事,他早就收回承包合同了。我看他于嘉平别看干了这么多年书记,屁水平没有一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就跟他说,要多少好处尽管开口,俺那朋友不在乎钱,况且买家也能出得起价。他呀……哼!”

“这,我不是党员,也不是村民代表。”老于头因为书记打断他的话,或者却是因为书记话里明显带刺,他顶撞说。

几张脸立时满意起来,笑着,点着头,直起身。

王奎发趁机关上车门。“哼,这些王八羔子!”王奎发愤愤地想,感觉自己的头脑才从睡梦里醒过来。他从茫然不由变得气愤,他跟草帽村所有的人生气,包括那些老人和孩子。“啊,这段日子,我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会想到要做这样一个村民没有半点素质、干部之间勾心斗角,风气日益败坏的村子的村长?”他忽然想起老婆劝自己的话,不禁哑然失笑,“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那里那里,如果当初听老婆的话,这些事全都不会发生。她真是有先见之明,她说这些乡下人最不好招惹,全是利己主义者,个人利益高于一切,而且没有见识,他们只相信自己,个个都像犟牛似的,野蛮、愚昧、无知、不讲道理……对,让这个王金凤去和他们打交道吧。今天我败在你手上,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败在这些看起来老实,实际上最难对付的犟牛手上。”

曾经欢喜并向往的突然变得没有一点好处。不难理解这样的问题:当葡萄高挂而自己以为能够吃到时,以为那葡萄很甜;当通过努力也没有摘下一颗葡萄时,在想象里葡萄已经很酸了。这是站在葡萄架下的聪明的狐狸的哲学。

在这次选举中,不管王奎发怎样努力过,也不管王奎发以前怎样,就是选举这天他的打扮已经很让草帽村的村民难以恭维了,而他却能够成为候选人。应该说,为王奎发做宣传的那些人还是有水平的。当五个候选人的名字连同它们所代表的一张张面孔摆到全体草帽村村民面前时,大家惊讶的程度甚至比后来王金凤当选村长还让人吃惊:没有人想到王奎发会得那么多选票!恰恰这时候又出现了一条不利于他的“王奎发砸钱了”的谣言。当一个集体四分五裂,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利润分配不均。可以想见,没有被王奎发的钱“砸到”的人是怎样的气愤。而假如有被“砸到”的,可能也会因为某种原因或者发现自己不是被“砸得”最重。无论如何,那种因惊讶而产生的抵抗情绪连同因谣言而生成的愤慨,在第一轮投票结束第二轮投票还未开始的那段时间,使得王奎发的戏已经唱完了。他的雪糕镇定了因炎热和瞌睡而无精打采的人们,使他们把目光集中到另外几个候选人身上。在第二轮选举中,王奎发得票最少。这使他情绪低落,在选举会场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的主要原因。在读票现场,他是怀着怎样一颗澎湃跳动的心看着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以及下面代表得票多少的“正”字啊。所有心怀希望并且因为过分努力相信希望马上就要实现的人能够理解当时的王奎发热烈而激动的心情。然而他的得票始终很少,相比其他四位简直等于没有。到读票接近一半的时候,王奎发开始失望,如果说之前的他还有所期待,那么从那一刻起,王奎发以为每得一张票便是对他的一次羞辱。他又不能离开,于是便时不时受到于勘那似乎充满嘲讽意味的朗读的鞭笞。

王奎发把汽车发动开,眼睛习惯地一瞥后视镜,发现他的支持者还老老实呆在那里。他气愤地想,“你们还想要什么好处吗?”他却没从忠诚和礼貌的角度看那些他的支持者。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全是思想认识的问题。他猛按一下喇叭,挂上倒档,汽车经一个漂亮的掉头之后略作停顿,然后向学校大门口驶去。在换挡的间歇,王奎发气愤地想,“你们都没有尽心尽力替我跑票,这是我失败的根本原因……啊,绿叶,红花……都是你们!”王奎发大发感叹。他忽而想到儿子王海川,接着又想到自己的老婆,“你们本来就不支持我。这结果,你们如愿了……我恭喜你们!”王奎发很看重家庭的团结,这分析使他气愤、羞愧、恼怒的思想找到一个安慰,“谁都不支持我,我怎么会成功呢?我要再开一家酒……天呐……”他为了坚定心里一个奇妙的想法双手使劲一抖方向盘,汽车因而猛地向学校门口的一个门墩冲去,王奎发吃了一惊,赶紧纠正方向,同时踩一下刹车。

于勘惋惜媳妇落选的心情比自己落选还要强烈。起初每读到媳妇的名字时他总是很响亮地喊出来,然后扬起头,看于朋认真记下这一票,这是他的特权,也是引得于嘉平不断皱眉的原因。但是于勘同现场所有人一样发现了黑板上悄悄起着的变化:三个人的名字以及名字下方“正”字排起的队伍足足可以将另外那两个人视若没有。他焦急、无奈,嗓音因此沙哑。郑新燕听从丈夫的话投完票以后留下没走。但是她看着自己的得票,听着丈夫念着别人的名字,偶尔念自己的名字时的腔调,她的心因为羞愧而怦怦直跳,脸红而转白,大热的天她却感到阵阵凉意。上午郑新燕的心情并没有这样沉重,她因此疑心自己要感冒,或者却是中暑。她站在那里,觉得所有人都在讥笑着自己。她到底不能坚持,不和于勘打一声招呼便离开读票现场。她匆匆而去,心里希望路上不会遇见一个人。直到走出很远,郑新燕耳朵里仿佛还能听见自己的丈夫有气无力的读票,而许多双眼睛还在背后偷看着自己。她的男子汉的豪爽性格此刻一点也显露不出来了——当然,也不能怪她,于爱军那样的大男子汉尚且不能坚持,何况郑新燕呢。郑新燕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好好的为何要有这种非分之想呢?可是她又想起王金凤,郑新燕因此又不觉得自己参加竞选是非分之想,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比王金凤弱。但是她还是觉得脸红,急忙忙走回家里,心里顶佩服战胜了自己的王金凤。

于勘读票结束找不到媳妇,一打听才知道媳妇早走了。他无可奈何,只是觉得媳妇太软弱。他无精打采地从前台走到后台——人群最外层,冷眼看那些表情激烈,或者兴奋、失望、木然的许多人的表情。于勘因为媳妇的落选暂时忘却了于嘉平以及自己肩负的治安主任的使命。他心里为媳妇惋惜,眼睛却漫无目的环视整个会场。他猛然发现人群里气氛不对,许多人在嚷嚷:“镇里领导去哪里了,他为什么不当众宣布选举结果?!”“找他们,找他们……”“对,不能放他们走,他们就在旁边教室里。”于勘马上把精神提起,走进人群。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几位镇领导。”他对领头的大友和于福举说。

使命在身,于勘精神抖擞起来。在接受了于嘉平的新命令之后,他又急忙去寻找王奎发,恰巧看见王奎发差点把汽车开到小学校的门墩上去。他顾不得嘲笑,急忙奔过去。

“王经理——”他在车后边吆喝道。

为开车分神而吃一惊的王奎发没有听见于勘的喊叫,但是在倒车镜里看见于勘奔跑过来的身影。他打正方向,停下车,落下车窗玻璃。

于勘跑过来,把一只手按在落下半截的车窗玻璃上,略弯腰。

“王经理,于书记让你把几位镇领导捎回镇上。”

王奎发一犹豫。

“他们不是有专车吗?”

“不,专车早上把人送来就回去了,如今还在来的路上。”

“那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吧,回镇上还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吗?”王奎发有心抵抗于嘉平,于是拖延道。

“于书记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愿意就等一下,不愿意就算。”于勘不再罗嗦,心里想:他妈的,你当是我求你。

王奎发以他生意人的头脑一寻思。

“好吧,我就在这儿等他们。”

于勘原来想让王奎发把车倒过去,可是没说,他对于王奎发的态度很不满意。心想:你到底是不敢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