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为什么会这样乱呢?”于嘉平看着对面那盆吊兰出神,竟研究起那盆吊兰宽大的叶子怎么会长成金黄颜色而不是绿色。他又抽了一口烟,之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将烟卷摁灭在烟灰缸里。“昨天晚上还想得明明白白,今天又糊涂了。虽然人物选择不当,会影响到我今后的工作,也恐怕这张办公桌的另一头要坐上另外一个人,他会直接干涉我的意见,甚至会要求我……我知道,于爱军会那样做。可是他不是最难对付的。对付那种人,需要的是机智的头脑,可是对于于海,那纯粹是只狐狸,是只笑面虎,对于他,只有权力高于他才行,否则,他根本不会信服你。”于嘉平低头思索,知道扰乱自己的还是这一次的选举,尽管自己已经说服自己放下负担,然而,还是担心,而且不仅仅是村长落选的可能性使他不安。这一切让他回想起自己过去八年的工作,他有心检讨自己工作上的不足,然而一种优越感和光荣心马上让他停止那种检讨。取而代之的是对于自己工作的充分肯定,对于那些惹恼自己的不知量力的竞争者的无比气愤。的确,自己的前任,再前任,对于村庄的建设那里有自己的功劳大!“我何必如此提心吊胆!书记是我的,村长也还是我的。草帽村没有比我更优秀的。”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气涌上来。“假如……”他还是不能肯定,“他们是妄想!”他坐到办公椅子上。

“姜医生真是太抬举小弟了。”

“唔,那一定是手机没电了,或者……”于嘉平掏出手机,果然已经关机了。他试着开机,结果一切正常。“难道是我预备给于勘打电话那会儿自己把手机关了?”于嘉平小声嘀咕,一边回想那时的情景。可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还是喝多了。”他承认道。

“那好,我也正懒得操那份闲心。”于嘉平见妻子那么热衷于集体事务,倒也高兴。

“那是,那是。我们去屋子里说话。”王奎发伸手到于嘉平腋下。于嘉平扭身抽手,预备不接受王奎发的邀请。也许反抗只发生在心里,在王奎发极其热情的搀扶下于嘉平身不由己似的往酒店里边走去。既然要等人来接,总不能在人家酒店门前那么歪歪扭扭站着吧。

酒席与以往不同,因为在座几位村支书坐镇的村子都要进行换届选举了,大家都有竞争对手,而且有些对手实力不弱。也就是说,他们中说不定谁可能就会在这次选举中失利,于是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大家喝着酒,也嘻嘻哈哈笑着说话,可是那笑声和说话因为心情的压抑显得并不缠绵,酒桌上常常会断续出现默哀似的沉寂场面,而这种沉默尴尬的场景是大家努力要避免的,但出现的时候大家又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甚至有的人因为走神并没有发现场面冷下来了,当有所发现却为时已晚。

“这事不是和你说了吗?”于爱军皱一下眉头,心里觉得于海脑子有点健忘。“于海叔,你的意思,咱就作罢?”

“是吗?”王金凤忍不住笑起来,她喜欢丈夫这种实诚,同时也知道这种实诚方言叫“实心眼子”难讨领导的喜欢。“可是,你要当村长,还是得那些领导点头通过才行。”

“你这些话我绝对是不赞成的。”于爱军一本正经说,“照你这么说,世上那还有人值得信任?你还怎么去办事?”

于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村里许多能人一个一个想了一遍。

说话的功夫进了里屋。于爱军也正下炕预备出来迎,见人已经进来了,就倒手把老于头往炕上让。王金凤自去做菜。

“猜是不行的,要有证据。再说,我和他们说的哪一点不是实情?我没有捏造于嘉平的一点谎话。作为一个村支书,他应该不声不响就把村北边那个大池塘承包出去让承包户养鱼吗?他应该把村南的河套地转给镇建筑公司取沙,下套给他大哥还有他二伯栽上杨树?还有村子里修的那两条路,他应该就让他二哥负责?他的二哥倒也实在,把剩下的许多水泥据为己有,又是盖房子,又是……哼,”于海鄙夷地哼一声,“大概知道修路剩下的水泥会是自己的,你看看那两条路修的,白惨惨还有一点水泥里边吗?明里暗里……”于海又哼一声,“这些事他都应该一个人说了算吗?对外,他倒会拿着‘两委会’这块招牌吓唬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经两委会研究通过’。再说土地承包费,还有山峦的承包,他……”

“你要有本事现在就站出来,何必……行了,行了。”迎着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中等个头笔直腰身的微胖的中年男人,老于头用胳膊肘悄悄碰了待要张嘴分辨的老张一下,继而抬起头,直起腰,放大了声音以上了年纪的人所能表现出的特别敬重的口吻招呼说,“于书记,吃饭了?”

“又来了!”

“好,好,不说那狐狸精了。我觉得,你干嘛不提拔提拔于水华?她好歹是你们老于家的人,爹、妈、公、婆都是咱草帽村的,兄弟姐妹也多,最主要的是,人家在街面上名声也好,你就看她那刺绣的手艺吧,多么心灵手巧,还教了许多女徒弟。大家谁不称赞她。还有他对象,在外边给人开车跑运输,头脑灵活,见多识广,还不时给咱村一些人捎个便宜货什么的,村里谁不说他个好。我说你就认准于爱军了。于爱军都有个什么,家里条件一般,那么个大小伙子没有发家的头脑,只在家里啃那‘一亩三分地’,长得跟棵树似的,可是你见他和谁为过事,他打过谁……”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于爱军出去打过工,也是小有见识。别人不找他的事,难不成为了显示自己的力气大,不好惹,倒要去找别人的事?那岂不是成了‘战争犯’了?于爱军性格大方,不好算计。再是,你看咱村这么多人,有谁敢在党委刘书记面前指指点点的提意见?不就是一个于爱军吗?于水华,包括于水华的对象,于建强,他是这样的人吗?他行吗?”

“也是一样,于爱军那大块头,一旦发起火来,你招架得了?再说,你了解于爱军,你了解他媳妇?我看她不如水华好应付,也没有水华的心灵手巧。”

“于水华……”于海做到沙发里,一胳膊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拿手抵着下巴细思。“我的确没有想到她。她好像和王金凤差不多年纪吧?”

“她三十一……三十二岁,属,大概是属羊,属小龙的吧?”于海媳妇掐指算,“不对,该是……”

“别管她属什么,我只看她是不是能和我一个心眼,然后一致对外。于爱军,我了解他,他也相信我。他的媳妇,总不至于和自己的丈夫两个心眼吧?他们小两口一直很要好,我所以让她参选,就是这个道理。可是于水华呢?于建强在外边跑车,我们怎么和他沟通?于水华在村子里名声不坏,说是好求,乐于助人,可是关于她的小道消息,风言风语也是不少。虽说我们办事要讲证据,不能‘人云亦云,扑风捉影’,可是,和她打交道,即使我能保证她听我的话,可是我不能保证她就不听于嘉平的话。她那样的人,性格实在大了,倒变成没有性格了。我不放心。倒是于爱军,明摆着已经和于嘉平搞起对立面了。”

“可是,于水华有号召力。你看街上来个卖东西的,只要她能帮忙招呼,东西就是好卖。我听说,水华打算去镇上租房子做买卖。我敢保证,水华做买卖肯定行。她,是个办事的人。人都有缺点,尤其年轻小媳妇的。我看你对于爱军,就是只看见好处不看见坏处……”

“于爱军好处大于坏处,他性格大度,想事情不钻牛角尖。关键是,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我看水华更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她的性格比男人还大度,你提拔了她,她决计不会忘了你的好处。”见丈夫不为所动,于海的媳妇一改话锋,“你呀,等水华去镇上做买卖发大财了,你才会相信。现在社会,评价一个人有没有本事,谁不是朝钱说话?你有钱人家就说你有本事,你没钱人家就看低你。于爱军真有本事,他能把个房子装饰的像个皇宫?你看看水华家,吃、穿、住,哪一样是他于爱军能比得了的?不用说到将来,就是现在,于水华就比于爱军那么个大男人强。他们两口家没一个有出息的,异想天开争着去做村长。他以为村长就在那儿等着他们……”

“你闭上你的臭嘴吧!”于海一直以为媳妇并不了解自己,这时候又认为媳妇说到了自己,打断她的话,气愤的又站起来,一边过去往桌子上拿了一颗烟,大口吸起来。

“你别不爱听,”于海的媳妇话没说完,不自在似的,翻着眼睛抢着说道,“你听我的没错……”她思考一下,感觉接不上原来的话题,于是怨恨丈夫打断自己的话,斜瞅了一眼低头吸烟的丈夫。

“你的话也有道理,难道村长、书记的位置在那儿等着我?”于海略作修改,重复媳妇的话。“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一千一万招棋,不如一个人的一句话有用……”媳妇的话严重触动了于海显得脆弱的神经。

“你说什么?”于海的媳妇不解地问。

“昨天我去医院……”于海把姜医生的关于陈广志的话说给媳妇听,中间加上了二十年前自己如何帮助陈广志的细节。

于海的媳妇听得一对肿眼泡的眼睛发光。

“你呀,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为你操了多少心……”她惊喜得眼泪都要流出,“要是有了这位大贵人相助,别说个小小的草帽村书记,就是一个镇长又能怎样?对了……”她拉丈夫坐下,“你要是真托了这位大贵人,咱还不做这破村子的书记,咱求他给咱安排个好工作……”她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工作更好,更适合自己,不由得打住话头。

“我还没有决定去不去找人家,你就做起了白日梦。你呀,就是说不出中听的话来,张嘴就露出个庄户样。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于海本来要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形容,但是没有说。他沉吟道,“你说,就为这么件事,怎么好意思去找人家。”

“不,你得去。就是不托贵人办事,咱也得人家。你想啊,一旦你踏入咱市委大院,这底下人那个还不知道你市委有了靠山?现在这社会,信息灵着呢。到时候,不用那大贵人说话,底下人就得寻思着为你办事。这叫‘背靠大树好乘凉’。就是一个树荫凉,你就成了。”

于海沉默着。

“等等看吧,我,始终做不出这种事。人家,也许还不认识咱了。要不,这么多年,人家怎么从来就没有打听过咱什么事。要知道,咱的地址可是从来没有变过呀。”

“不,那些大人物都是知道报恩的。你只要去找他,他必定会热情接待你。难道,你要人家大,大市长亲自来看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当初,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满工地就他一个人有文化,你说,我不推荐他还能推荐谁去?”

“你呀,平时看着许多能耐,真到了用的时候,拿不出一样来。你说,当时满工地多少人,什么情况他了解还是你了解?现在的社会,你那么实在干什么?我说你一定要去市里走一趟,我陪着你去。”

“不,这回的选举我还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我要看看我于海在几十个党员和千百群众心里到底有多少威信。”

“只怕……”于海的媳妇撇撇嘴。“真是头犟驴。”她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