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路边的花坛,有一家肯德基。平时几乎没有吃过,因为不爱吃。始终觉得那里面的食物属于零食范畴。推开玻璃门,环境比所有中式餐馆都好。打算选几样相对能够接受的食物,即使不喜欢吃,也有充足的心里准备,不会太过失望。端着托盘,在一个角落里的单人桌坐下。钱并不少花,东西一堆,如果门外有小孩子看见或许会心生嫉妒,心里却突然觉得凄凉,将食物塞入口中之前先警惕般朝四周扫视一圈,仿佛担心会遭到嘲笑。意外现这东西很好吃,渐渐远去的胃口突然被召唤转身,然后欢快地朝这里奔来。她得出一个结论,这东西以前就很好吃,因为现在的她都没有否定它。

路口是一个卖煎饼的,听口音像本地人。沿袭了旧时北京市井的语言风格。他和旁边一个摊位的男人说话,说了十几句,抛去“操你妈”之类的词语,能剩下七八个字,而这七八个字才是他想要表达的实质内容。但是看他的表情和情绪又不像有骂人的欲望,看来只是个习惯,就像有些歌手睁着眼就不会唱歌一样。索性对方也是市井之人,能说便能接受,在交谈过程中自然而然将这些没用的词句过滤。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会为他们捏一把汗,觉得每一句话说出来后都可能出人命。

裹紧被单,试着睡去,抱着冒险的心态闭上眼睛。身体蜷缩到尽可能节省空间,看上去显得有些做作,却不足以表现卑微。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就算中途失败,也并不会突兀气恼。头脑中不停播放的影像不去驱赶,其结果只不过是多一个驱赶影像的影像。顺其自然,倘若那些影像觉得无聊,便由其自然离开。夜缓慢地走,人静心停留。天亮的时候,天依然亮。

没开灯,顺着亮光走过去,凭记忆躲闪黑暗中的障碍物。推开窗,空气清新凛冽,扑鼻而来。两种空气交界处,似乎形成了风。退入沙,手脚胡乱安置,不去观察自己的样子,心里知晓此时的坐姿不堪入目。只有躺下才显得规矩。可是她不敢,她觉得一旦躺下就会被这黑暗吞没。需要保留一丝清醒,死死盯着地板上那片仅有的光,依靠强大的伪装,来拒绝呼啸而来的温柔伤。

安东月像雕像一样站着,瘦弱的手臂提着行李,一动也没动。心里骤然生出一股悲愤,双眼死死盯着袁青和,好像在质问:你是为了证明她刚才喊的是你吗?几乎不到一秒,飞快地将目光挪开,脸上带着悔意,好像因给对方这种自以为是的目光而感到抱歉。自以为是,自以为是那样。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与周围世界隔离平行。固执地独自行走,伪装自己,观察别人,隔着保护层与某个人齐头并进。突然有天停下脚步,对着保护层外的那个人微笑或掉下眼泪,要求对方一切都懂。看着对方无辜的眼神产生气愤,然后因悔恨而坚定如前。自欺欺人,自以为是,受伤后找不到出口,宁可拥抱前者,如此往复。

所以现在去县城就只能坐私家车,就是那些方向盘上脚印比手印多的私家车。安东月顺着路边走,一辆车在身边停下,安东月说去县城,司机问急不急,安东月说急。司机说了一个价,安东月点点头,然后上车。这意味着,安东月要付满员状况下司机能赚到的车钱总和。

少许,袁青和抬起头,说:对不起,我手机今天没电了。

姚菁:就是让他闪开。

姚菁:没有,就喝了一小口!

正在此时,姚菁冲司机大喊一声:师傅,工体,快开。

出租车停在姚菁楼下。

袁青和双手各提一堆购物袋,由于左右重量不等,呈比萨斜塔状站在衣店门口。听到服务员说话,望一眼店内最大长宽不过两尺的衣物,勉强挤出一脸笑,冲服务员摇摇头。说:东西太多,不方便,我就不进去了。

小璐带着哭腔:没事。

大头说:我见过卑鄙的阴谋家,没见过这么阔绰的阴谋家。

大头:不生气了吧?

小璐:打了。

没有下文,表明了观点却没做出具体解释。这在辩论赛中相当于语塞,侧面承认败给对方的观点。是比沉默更失败的回应。

安东月进门看到满桌的佳肴,冲上去一把抱住母亲。像小孩子一样拖着长音:妈~!

因为成绩优异,自初中起安东月就远离家乡在外面上学。多年来,除了寒暑假其余时间很少回家。又因为不善言谈,回到家里很少与人交流。所以家这边的人都只知道安家有一个女儿,却很难认出她就是安家的女儿。假如出门不和母亲一起,基本上是不会有人跟她打招呼的。并非别人没有礼貌,而是因为不认识她,甚至以为她是外地人而投来异样的目光。只有和母亲一起,别人才会出奇热情地迎上来,问这问那,大多都属寒暄之词,一番亲切之后,从中筛选出最自内心的问候无非就那么几句:这是你女儿?叫什么来着?多大了?在哪工作?成家了吗?三句之前母亲很心酸,三句之后安东月和母亲一起心酸。其实母亲对安东月一回到家足不出户并无不满,她何尝不想念女儿,不想跟她贴心长谈,她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比那些不认识安东月的街坊看到她的时间多多少。

所有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姚菁意味深长地放下筷子,好像要在这总结性的动作里面体现出过程的量来。袁青和微笑看着她:喝口水吧!

然后朝那两个男子走过去,迈步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碰了碰袁青和的手指。袁青和停在原地,他知道那个男子在看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他。他告诉自己留在原地不动,甚至陡生固执,在这样一个不需要固执的场合。他不是不敢向前去证实他们的想法,只是此时此刻他不愿意主动去证实他们的想法。

姚菁:咱们走近看看吧。

临走前,袁青和回头看一眼某一扇黑暗的窗户,自言自语:安东月,没回来吧?

袁青和仔细端详了好久,才怯怯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同学家门口已聚集了好多人,有忙碌的,有手指夹着烟聊天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每个人嘴巴都在一张一合,每个人都在说同一件事情,每个人说的话都听不清楚。一眼就能看出同学的父母,他们额头上的喜悦条纹是任何一个人都模仿不出来的。一口1。5米直径的大锅就支在门口,有老头掂小板凳坐在不远处,正忽悠不懂事的小孩子往锅下面扔柴。老头悠闲地点一支烟,小孩子大笑着把炭黑抹在脸上。

安东月:我是说职称。

她无意识地咳嗽了一声,案板的响动戛然而止。母亲瞪大双眼盯着窗外,身体向窗户凑近,双手仍摁在面团上。窗玻璃年岁久远,老旧模糊,她竟然抬起手去擦上面的油污。不说话。安东月快迈过窗前,来到屋内。母亲废弃手上的动作,眼睛从右到左,翻过一堵窄墙落在女儿身上,手指从玻璃上慢慢移开。

时间凝滞了五秒钟,然后她们同时朝洗漱间走去。母亲利索地把手上的面粉面泥洗干净,转身看一眼东月,然后闪到她身后。安东月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又用香皂郑重其事洗了两遍手,然后用毛巾统一擦干。母亲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到她挂满水珠的脸庞,有时瞟一眼自己,美美地笑。双手半提在空中,待安东月用毛巾擦手时早已自然风干。

对于安东月来说,在和对方叙旧之前先喊出对方的名字无疑非常重要,这属于最起码的礼貌。但她刚才打招呼打的过于冒失。她对此人的记忆虽不全,但印象深刻,而且遗漏掉的那部分并不多。于是她边听对方自言自语边记忆清晰明朗,不料越明朗越揪心,因为最终现残缺的那块记忆正是他的名字。但出于最通俗的礼貌的原因,对方跟你热情打招呼,你总不能不理人家。况且像此男子这么心直口快语无伦次的人,三秒钟听不到回应没准就能说出“噢no!iamsorrytoseethat,youaredeaf!”本来为了防止尴尬,却弄的更加尴尬。安东月有些不好意思,后悔刚才招呼打的不够精确,不如直接说“你是?”。

袁、安、大头: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