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菁:老公,你的水喝完了,待会儿口渴了怎么办呀?

安东月没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心里已经明白了。母亲因为没有工作,嫌父亲一个人在外辛苦,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力所能及的差事。而这件事,是大多数人都力所不能及的。想必自己在外面的情况,母亲心里也是有数的。母亲说,市场上有卖这种鞋子的,质量都很差,她做的鞋子因为不属于正规经营,假如有人需要就按市场价卖给人家。这些鞋子要求做工精细,母亲手巧,且每针每线都很用心。一双鞋子做下来,比一个大人穿的鞋还费时间。鞋面小,针脚多,对眼睛的要求很高。母亲曾打电话说眼睛不好了,安东月就事论事说母亲老了。现在看来,母亲不是老了……不光是老了。

袁青和很无奈,说:嗯,可能是我的表快了,你看看你的表。

姐姐信息说,爹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晚上睡下,第二天现时已经去世。他的表情很安详,想是最终克服了那种痛苦,他想让家人看到他这样的面容。大头想起了除老头子之外的另一个称呼,当他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会叫。十几年来,他一直称呼父亲老头子。唯一一次,就在刚刚,出现在他对小璐说的话里。主语是爹,谓语是没了。

自那以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小了一号的父亲。起初看着有些别扭,面对面站在眼前就好像过去站在十米开外的感觉。父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个子不知为何也变矮了。大头退学后再也没闯过祸,每天待在家里几乎不出门。父亲没有责罚他,只是和他沟通少了。仍旧努力地上班,精气神很好,和过去没什么分别。街坊们悄悄议论说,越是这样越危险,不出事是不出事,一出必是大事。就像铁遇到火烧尚且知道委曲求全,变形熔化,将计就计,趁火不注意再变回自己,而石头遇火坚持保持自我,到某一时刻直接粉身碎骨。

小璐楞了,说不出话来,肩膀突然塌下一截,仿佛被瞬间抽掉一根支骨。眼泪就要流出来的时候,被一只大手紧紧抱住。于是,眼泪就真的流出来了。

一切布置妥当,连亚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外出的人儿也该回家吃饭了。此刻屁股上像装了火箭助推系统一样,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转圈,心急如焚,希望他们马上出现。最主要是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所做的贡献,无论他们惊讶还是感激,一律回复以淡定。一边转圈一边念叨:时间的脚步缘何如此缓慢?勤劳的人儿怎么不知疲倦?

最终连亚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是真正的不快乐。阿信在《你不是真正的快乐》里唱道: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连亚评价自己:你不是真正的不快乐,你只是嫌别人太快乐。倘若心境到位,根本用不着去为难脸。好比电脑主机与显示器,显示器只管呈现,具体呈现什么内容是由主机决定的。

大头闭着眼睛说:不要告诉我名字,我不需要知道名字,这些将来必定成为我的噩梦,我宁可我的噩梦模糊一些。

连亚表情颓废,语气略带嘲讽,却不是针对大头,更像是在质问自己:好天气有什么好的?

母亲似乎刚反应过来,却不肯承认听错,狡辩似的说:早点收拾,以免落下什么。

现在长大了,无论多晚,无论在这条路上走多慢也不会害怕了。并且竭力寻找一些能让自己害怕的因素,却一无所获。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梦里经常会梦到夜间走这条路,那感觉仍然十分紧张。梦里看着儿时的自己,却从未产生质疑。那里有恐惧,更有怀抱恐惧的年纪。它让人深深着迷。

走出王家胡同,是一条横向的泥洼路。十几年前这条路就是这样,十几年后没有丝毫改变。村子里房屋紧凑,间或留出一些很窄的面积做为路。大型车辆无法通过,偶尔有自行车经过。因此路从无人修,也无人破坏,不需要水泥沥青,不被毒气噪音污染。这样一个小小村落,黄色的泥土绿色的树。干净到太过清晰,僻静出些许凄凉。世代生活在此的人不会现,外地人初来到,以为进入传说中的古镇。狭道远山,蓝瓦青砖。

有非常热爱球类运动的学生,经常带着篮球足球来学校。只是没过几天,这种欲望就彻底断绝了。因为操场上没有篮球框,也没有球门。打篮球的学生使出一系列连环运球招式,在炫耀满足后,托着篮球凌空跃起,然后再以原姿势降落,降落过程中,眼神里带着少许悲伤。踢足球的学生带着球左躲右闪,过五关斩六将,将所有人甩在身后,大脚高高向后抬起,画面定格。再看该学生的表情,脸颊上有两块对称的肉在频繁抽动,眼睛盯着校长办公室的窗户满含深情。

听母亲说,这男孩子已于前几年结婚,妻子也是他们的同学。当母亲说出女孩子名字时,安东月内心哭笑不得。就是那个全班所有同学嘲笑的女孩子,就是那个被称作烂天鹅想吃青蛙肉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在所有人都羡慕安东月时而唯独嫉妒仇恨的女孩子。多年前,包括男孩子在内,所有人都把这女孩子的感情当做笑料。多年后,他们走到了一起。女孩子的父亲很有本事,家有上千万资产。多年前,女孩子家就有上千万资产,多年前男孩子的父母不知道女孩子家有上千万资产。现在他们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即将出生的双胞胎男孩儿。安东月不敢想下去,怕最终得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恐怖结论。恭喜他,找到一个出生于80年代,却能微笑着生活在盘古时代观念里的坚强女子。

安东月:怎么样?

姚菁快地思考了一下,国家大剧院不用过马路,完全不干扰向东坐车的计划,说:当然!

袁青和看一眼解放军,他的表情活像把刚才的镜头倒放了一遍。

姚菁昏昏沉沉附和道:是啊,好短啊。

走过安东月的楼下时,姚菁对袁青和说:你能不能在这等我五分钟,我有点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鼻子一酸:煮一下吧!

母亲:怎么回来了?

安东月:什么姨?

车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安东月下来,脚落地的一刹那,脑子里出现无数篇游子返乡的画面。他们深呼吸,然后自言自语,我回来了。车已经开走,安东月仍直直站在原地。她感到自己双目轻轻合上,双臂慢慢撑起,阳光如颗粒般在眼皮上轻柔跳动。嘴唇微抿。这时,一阵怪风平地而起。携着大量早已等在平地的尘土,像一堵厚厚的土墙,笨拙地挺着身子,直立而过。

屋里传来案板与坚硬物质碰撞的声音,那是由于灶台不平所致。也可能案板制作不规范,那么则是由于灶台太平所致。窗户里面,母亲正低着头费力揉面,动作频率与案板响声一致。一瞬间,安东月忘了继续行走。她站在窗户外一动不动看母亲揉面。仿佛一个路人经过此户人家,被此地民间工艺所吸引。她的心被主观填满,她站出一幅如此客观的画面。

男子:安东月!果然是你!

还有一种原因则是对人性的怀疑与厌恶。就好比挤公车,虽然每个人都明白越挤越耗时间,但很少看到排队上车的情景。即便大多数人都做好排队的打算,只要有一小撮人开挤,那些人心中的天平瞬间倾斜,一不可收拾。就像学骑自行车的人,心里认为后边有人扶着还骑得好好的,一旦现其实后边早就放手了便马上要倒地,且带有明显的主动性,即使车子不倒也要把它拽到,而且异常坚决。

袁青和:就给我兄弟检查那个…是吧大头?

袁青和放心舒口气:那就好。

袁青和:客人与客人之间的恩怨我自然不会管,但这里只有你们三位是客人,他们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老板娘,我不能不管。

十几分钟的压抑,第一句话终于诞生。

旁边过来一老太太,敲敲阿杰肩膀:精神病人在大街上活动很危险的,看好点。

袁青和:大臣有这样说话的吗?

问这问题时,有种莫名其妙的胆怯。

袁:算了,不如请她喝酒。

连亚凑上前接着训:好歹你这回自杀未遂,不然传出去死也落个窝囊名声。近处还好说,离远一点,消息经过扭曲加工,人们指不定怎么猜测呢。一个脑袋很大的人死于洗水?人们指定这样想:这个人脑袋太大,买洗水倾家荡产,最后饿死了。或者猜:这个人洗头想把每一寸头皮都洗到,结果累死了。总之不管怎么猜都不光彩。

袁青和一惊,知道自己的肥皂水疗法闯了祸。当时使用此方法本来就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现在若承认,必然被医护人员训得狗血淋头,还不能还嘴。于是他看一眼已经累的无还嘴能力的连亚,说,听到没有连亚,以后可千万别那么鲁莽了。连亚瞪大了双眼,活像一个植物人要挣扎着跳起来似的。

小璐:现在就开始。

小璐: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