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踏上月台,低着头走,步子很平缓,不时有人从身旁跑过。在车厢门前停下,回头望一眼西方残留的一丝天光。

他做的很积极,也很准确,却全不知这数字的意义。他把准确计算出当天的数字当成全部使命,并心中暗喜,因为这是一个越来越小的数字,在数学意义上计算也越来越简单,只要第一天算正确,以后必然不会搞错。他从来没想过,当这个数字变成“0”时,意味着什么。那时他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第二天便不需要再更新。但凡能想到这点,只要稍微再想深一些,第二天为什么不用更新了?第二天我在哪里?

透过大头的肩膀,小璐说:你在家多待几天吧,我等你回来。

蓝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他对她用情极深。虽然这件事并未影响他与袁青和的关系,但在感情上却成为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疤。自那以后,连亚再没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动心,一直到现在。也就是说,他连初恋也还没经历过。他认为虽然蓝对袁青和的感情比对他的深,但任何人包括袁青和在内,对她的感情绝对比不上他对她的深。直到现在他也不后悔爱她,而且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后悔不爱他。

连亚开始恐慌,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害怕他们回来看到他不温不火的样子,这样他之前那番豪言壮语所塑造出来的气质便成了寒碜自己的最有利武器。这么自由的创作空间他都一无所获,人前即兴挥更别想出什么成果。一个连自己都做不像的人,在表演方面不可能出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糗态,不自觉笑出来。突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这表情,经一番鉴定,自然不做作,情真意切,童叟无欺。他突然感觉很轻松,他现,原来自己不开心,只是因为自己认为自己不开心。

小璐:没事儿,我也吐你身上。

而大头丝毫没理他这茬,他好像特别专注于伸懒腰这个动作,以至于自己一句话加上连亚一句话说完了,懒腰还未完成。袁青和果然已不见了踪影。大头望着天空仅有的一朵白云,脸上有一副疑似笑容:嘁。

吃晚饭,母亲问:明天还是后天?

重新回到大路,按原路返回。此时的步伐变得漫不经心,快而掷地无声,双脚粗鲁而单调地交替迈进,目的感极强,就是为走路。看起来更像是赶路。来时的光景从眼中快掠过,来不及清晰,一个个以被浏览的姿态登场并谢幕。放松的嘴角因身体快移动被颠簸出一种亲切的姿态,走,走,心中愉悦地念着:妈妈,我饿了!

此时正处于村子最繁华的街道中心,家在西北方向。街道西面有一个巷子,看方向,从巷子里走应该没错。进入巷子才现,原来这条小路以前上学时走过,虽然不多,却突然现很多熟悉的景象。除小路两旁个别有钱人家的大门变宽敞豪华之外,其余的景象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坑洼不平的泥路,被雨水弄脏的红色砖墙,贫穷人家低矮的木栅栏门,青石台阶,青春永驻的大榆树,停靠在房前的拖拉机车斗以及墙上与车斗严丝合缝的砖坑,还有巷子拐角处那堆永远没有人收拾的青石子。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陈旧邋遢,却亲切熟悉,就像一个丑陋却不会长大的孩子,让人一下子找回当年的感觉。即使丑陋腐朽,倘若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或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在生活不同面的切换中需要临时踩过的路,便能表现出一种淡泊一切的豁达。而思维敏感的并讨厌虚伪的人会现,这是一种虚伪。

广播体操在每天上午的课前做,届时体育老师吹着长长的哨子警告全体学生集合。目的是在一天的学习开始之前,有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对于安东月来说,做体操是一个休息的时机。混在一大群学生之间,闭着眼睛,懒散地做着一些动作,动作幅度不能太小,以免被老师现不认真,又不能太大而打扰了睡意。尽管考虑如此周全,每次还是以失败告终。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广播体操中有一节叫“跳跃运动”,必须跳起来,而且手脚在空中快做动作。这样活跃的动作组合,实在不能保证睡眠质量。相反,往往做完这节真的精神了好多。心中对学校既感谢又憎恨,感谢的是好有了好精神,憎恨的是学校的目的得逞了。人们在犯困的时候,能想到很多终止困的办法,但往往最倾向于用“睡觉”来终止。那种状态下,一想到清醒的状态便觉得怅然若失,甚至感到气愤。而当处于清醒状态时,一想到困倦的状态实在感觉消极,决不愿坠入那种状态。人自身都经常站在不同的立场,哪怕是用来对付自己,有时候两种立场截然相反,处于每个立场中时都认为当前立场是对的,排斥其他立场。都是人做出的选择,却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别过同学的家继续往前走,刚踏出几步,心中的沉郁突然回复。仿佛受重伤被打了麻药的人正在虚妄的无知中说笑,突然药劲退去,伤口的剧痛重新浮现。从这里往前大约有一公里的路程,这一段路程小时候只是在上学放学的途中匆忙行走,一带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回忆。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儿,走在一条长不大的小路上。一条与梦或梦想绝缘的小路,只看到现实。就像置身于聚光灯下的细密年轮,匆匆与岁月,毫毕现。

当地的学生智商并不算高,却一个比一个开窍早。一个年级有两个班级,按甲班乙班分。甲乙并没有优劣之别,只是代表两个班级的符号。老师的工作比较简单,上午在这个班级讲课,下午去另一个班级,如法炮制。所讲的内容完全一样,假如不出现突然咳嗽的状况,甚至可以一个字都不差。家长的压力就比较大了,孩子大多数时间都不在身边,除了担心孩子早退还要担心早恋。那时精神文明之花尚未开遍全乡,小孩子只知道该恋爱,不知该何时恋爱。三年级的时候,各村的小学从班里抽出几个名列前茅的学生参加全乡特办的一种考试,当地称为“尖子生竞赛”。安东月当年获得了全乡第一名,学校奖励一张奖状和一支钢笔,这个成绩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

母亲短暂思考了几秒钟,放心大胆地将胡椒粉从她脸前递过,放回原处。说:你感冒了。

吃饭的时候,姚菁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嘴巴都用在了咀嚼食物上,代替说话的是另一种声音,时而清脆时而绵柔,荤素皆宜。袁青和偶尔往嘴里送一勺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量姚菁。这个女孩儿和蓝是如此相像,脸蛋漂亮,身材迷人,性格也出奇的相似,乐观开朗,大大咧咧,一种笨笨的糊里糊涂的可爱。也许她内心喜怒哀乐皆有,可她给身边人的感觉全是快乐。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吸引异性的技巧,透明易懂,丝毫不觉得高明,却难舍难弃。人们就算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想得到的难道不正是快乐吗?将沉重的东西用手轻松托起,且面容不改,这才是真正的从容。

姚菁说:我要看毛主席!

姚菁的这几个字虽然说的声音小、咬字模糊、无意识,袁青和还是注意到了。自从进入地下通道,姚菁的一系列举动袁青和都没看到,因为没看。走在通道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以及周围行人模糊的谈话,大脑空空的,眼睛盯着通道出口,只有一个意识,走向终点。然而,当听到姚菁说的话,一瞬间仿佛胶片快掠过放映镜头,姚菁微妙的想法在脑袋里播放一遍。那种感觉如视觉一般清晰。袁青和微微扭过脸去看姚菁,动作尽可能隐秘,他感觉这时候哪怕目光里有一点异样,在姚菁看来都是一种拆穿。走出地下通道,往广场的方向需向西行,此时太阳也正好在往那个方向走。转身一刹那,阳光直打入眼底,瞳孔骤然收缩,吓得袁青和急忙将视线从姚菁身上挪开,以免造成误会。为了更加保险,在挪开目光的同时,尽全力控制着眼睛张开的大小及形状保持不变,但是由于撤离太过突然,完全没有考虑下一个落眼点,眼睛由于对抗阳光也被逼出了少许泪光,脖子转动约60度后停下来,视线正对着人民英雄纪念碑。这时,姚菁突然从侧面跑到他的前面,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于是她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望着人民英雄纪念碑流泪的青年男子。整个世界安静了。

袁青和跟在后面,问:依谁?

伸手去拿安东月手里的方便面,安东月将手从身前挪开,双臂打开,慢慢环在母亲脖子上,下巴稳稳扎住母亲的肩膀。母亲感到女儿消瘦的身体整个松软下来,重量落在自己身上。母亲用手从后面轻轻抚摸安东月的头,安东月紧闭双眼,没有眼泪。

安东月:他家,怎么走?

母亲:工作顺利吗?

路边有一家廊,用途是理。廊门口黄色矮凳上坐着一个长及腰的小姑娘,远远冲安东月招手。老板掀开竹帘,看一眼姑娘的长,又看一眼凳子,摇摇头回去。安东月冲姑娘点头微笑,转身便思考此人是谁。

选择一个靠车窗的位置坐下。这样看着窗外飞倒退的景物,即使思绪随它们而去,也可以与车窗轻易组合成一种不被惊扰的姿态。这里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每次回家,坐在车上,都感觉穿过一个个陌生的城镇。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安东月一次次确认车次是否正确。

男子显得非常兴奋。

安东月收拾东西喜欢便收拾边思考,思考东西的数目和安置方式。所以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倚回去。一件东西思考完善后起身收拾,轮到思考下一个便又倚回去。仿佛不用这种慵懒的状态,就没法透彻思考。等到所有东西收拾完便彻底倚住,眼睛全然无神,斜倚的角度比先前更斜了,因为她倚在叠好的被子或毯子上,经过多次施压,厚度比先前减少了。此时看她的表情,看她无神的眼睛,异常安逸,一副大事已了的样子。偶尔若无其事地瞟一眼塞得鼓鼓的书包,再毫无留恋地移开。似乎刚才的一番劳动与自己无关。理论上说叫不珍惜劳动成果,举个具体例子,相当于给人干一天活,最后人家把工钱拍桌子上,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钱,没有残缺,不是假币,且数目不多不少,然后满心踏实的离开。

大头两眼凑过去,观察微生物似的,不一会儿:没错,就是您,上回我洗头膏中毒,您在我嘴里忙活前忙活后。

袁青和:什么味道?

大头惊得眼睛瞪到极限,安东月的双眼也瞬间达到最大状态,但随即恢复平常。

三人蹑手蹑脚挪到那对男女附近,停下脚步,装腔作势。六只眼睛飘忽不定,竖起耳朵,想尽可能听到点动静。十分钟后,三人累的弯下了腰,眼睛盯着地面,只有耳朵仍不服输地竖着。此时,女的突然上前一步,扑入男的突然张开的双臂。几分钟的沉默,第一句话终于诞生。

阿凡正要解释,阿杰指指阿波对老太太说:没事,我们有专业医师陪同。

连亚鬼眼偷瞄一下大头和小璐,一脸奸诈冲袁青和:得嘞。

阿凡:只要你能想象的到的。

袁青和:哦。

小璐突然插话:连亚你闭嘴,什么时候你还不忘笑话他。

病人家属说:很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

大头兴奋地挫着双手:那今天晚上你搬到我屋还是我搬到你屋?

小璐看见大头,说:大头哥,箱子拿出来了?

连亚听到此话十分不服气,拿眼狠狠瞪过去,不巧第一眼正好瞪在大头的脑袋上,顿时“大”气全无,只送出一个字:切!

大头突然话:哎呀,今天心情格外舒畅。

袁青和:多长时间?

连亚:这回该物理疗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