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人群中的不死人,背负封灵术的反啮,最多不过百年,也必将归于假死,永远沉睡不会醒来。他的视线一如异味馆的古董那般冰冷而充满死气,背负反啮已经七十一年了,果然…已经不行了吗?

这是一家陈列满古董的咖啡店,虽然它是咖啡店,上门喝咖啡的客人却很少,仍然是以售卖古董为生的店铺。它的门前是中华南街特有的青石台阶,台阶上去是楠木大门,门上雕刻着不知是莲花还是荷花的花卉图案,孤茎大叶的花朵下水气迷蒙,弥漫着一股似古非古的气息。异味馆的窗户秉承清末民宅的传统,木头窗棂镂空排列着福禄寿喜四字,漆上的红漆因为年代久远已变成了黑色,但在精心维护下残破的地方很少。

凶杀案吗?即使是做了十几年警察的黎警官也很惊骇: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高邱武现在竟然被法医判断为已经死了很多天,而只有半个身体的沈秋雨是怎么爬进异味馆也很难解释。调查了大半天只能归为匪夷所思。唐草薇态度依然是那么死板冷漠,让他很不喜欢,问了半天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没有旁证证明唐草薇杀人。毕竟高邱武昨天他自己做笔录还证明他活着,怎么会死在四天前就不知道了。而沈秋雨越发离奇,电视新闻早就通报他死在昨天早上,怎么能昨天晚上爬出来咬人?沈秋雨袭击唐草薇是左邻右舍大家都看见了,更难说唐草薇从唐川河里吊了半具尸体放在自己家里陷害自己。

黎警官做完记录满脸迷惑地回去了。

李凤-穿了围裙正在清洗昨天鱼妇爬过的所有地方。唐草薇的眼神很是厌倦,坐在古董椅里淡淡地喝茶。未关的门口那边,夏日的光线斜射进来,照着满屋木架上各式各样的瓷器、书画、玉石、木雕、漆器,那些灯光下流丽灿烂的古董在阳光下显得苍白而死气沉沉,正如唐草薇的脸色。

“又出名了。”李凤-戴着手套用清洁剂把浴室彻底擦拭了一遍“昨天闹得还不是普通的大,看来‘晚间新闻’又会上电视。”这浴室估计草薇不会再用,要考虑给他买个日式浴桶,还有手术室的门又要修了,那扇门也是古董;还有今天中午的菜还没有买,不知道吃什么呢;还有后院花草还没浇水、地板还没洗、桌面还没擦、今天是星期天该洗窗帘了;还有新从冰箱拿出来的麦门冬已经退了冰冻,要记得去煮茶,否则要坏了…

“哼!”唐草薇端茶的手微微一颤,那杯茶水蓦然变成了殷红色。李凤-耳后微微一动,眉心蹙了起来,擦拭地板的手停了下来。

厅里的气氛有那么一刹那变得死寂“草薇,你救我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李凤-温言问,停下的手缓缓地往前推,像在继续擦拭地板,又像是要停止。

“没什么。”

“救命之恩,必定涌泉相报…”李凤-温和地说,慢慢站了起来,他背对着唐草薇没有回头“救命之恩即是救命之恩,无论你做了什么,李凤-都感激,但是…”

“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从不留人。”

“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不能确定是否该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凤-似乎有些无奈,轻轻地吁了口气“你知道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回去的方法。”他是被冰封在雪山千年的古人,李凤-的朝代并不在这里,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但终归不属于这里。

“我知道。”唐草薇冷冷地说“时间就是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死了就是死了,就算你回去了,该死的还是要死的。”

“我在那边的事…还没有做完。”李凤-慢慢地说“有一些事…不能没有了结…”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很清晰地说“我已经找到回去的方法——只不过…草薇,我还不完你的恩惠…我走不了…”

“什么意思?”唐草薇的声音死板平稳,仍旧没有半分波澜。

“什么…意思?”李凤-苦笑了,缓缓地说“救人,分施恩与拼命两种。有些人救人,只是施恩…有些人却是…在拼命。我不是沈方那样不分目的的孩子,在李凤-而言,被施恩所救之命,感激,但不会看重过深,毕竟人之一生,在力所能及之时伸手助人的事太多…但是若是有人以博命之义救人——”他顿了一顿,深呼了一口气“草薇我还不起…”

“什么意思?”唐草薇淡淡地第三次问,就像他一点都没有听懂李凤-在说什么。

“你究竟用什么换了我的命?”李凤-终于一字一字问了出来“你用你的命换了我的命吗?”

“我是不会死的。”唐草薇仍是那表情、仍是那眼神、仍是那语气。

“那么,为什么会吐血?”李凤-平静地问。

唐草薇静静坐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

李凤-等待他回答,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我用封灵之术锁了你的魂魄。”很长一段时间安静以后,唐草薇淡淡地说“不过那样而已。”

“那是禁术。”这答案在李凤-意料之中,握起了拳头“为什么?”

“为什么?”唐草薇慢慢地说“我只不过是…那个和尚罢了。”

李凤-曾经那样问过唐草薇“你难道要做拿自己的肉喂老鹰的那个和尚”?

唐草薇回答“如果不喂的话,那老鹰岂不是要死了”?

如今他认他是那个和尚,他的天性…或者和那佛经上的僧人有着重合的地方,救李凤-,也不过是那样而已。

“你以封灵之术救我,”李凤-已平静了下来“你承受法术的反啮,草薇,我果然是走不了的。”

“你想走就走,我从不留人。”

李凤-已经转过身来,看着唐草薇放在桌上那杯染血的茶,表情温和地微微一叹“罢了,我终是走不了的。”

“你可以走。”唐草薇眼眸微垂,最后闭上,冷冷地说“我不必你感激,束缚你的是你报恩的心,不是我。”

李凤-微微一笑“人总要顺从自己的心做事,才会平静。”

“你还是可以走的。”唐草薇慢慢地说“我的身体已经接近假死…等到我吐尽‘血’进入沉眠之时,我的血已经没有治疗的效果,也没有了灵息。”

“你——”李凤-乍然一惊“你——”

“等到那时,我虽然永远不会死,也是无用的废物。”唐草薇慢慢地说“以小桑的八分之一的‘-之血’,他永远不可能战胜木法雨,所以——要在我假死之前,让他吃了我。”他平淡死板地说“吃了我,他就能获得力量,你就可以走了。”

要桑菟之吃了唐草薇?李凤-浑身一震,唐草薇森然说:“他实在太弱了。”

佛经上说,有一只老鹰,要吃一只鸽子。

那只鸽子飞到一个老和尚面前求救。

老和尚对老鹰说:你为什么要吃鸽子呢?

老鹰说:不吃它我就会饿死。

老和尚说那么我割一块和鸽子相当的肉喂你,你不要吃它。

老鹰答应了。

老和尚割了一块肉,和鸽子放在天平的两段,是鸽子比较重。

他再割了一块肉,还是鸽子比较重。

于是他再割…

到最后没有肉可以割了,老和尚上了天平,终于和鸽子等重。

那时候天女散花,天地震动。

草薇他——基本上是个冷漠的人,从不介入这世间的生活,坐在异味馆古董椅上,冷眼看窗外别人的人生。

他既不喜欢笑、也不喜欢怒;既不喜欢名、也不喜欢利。

他甚至对有没有朋友都似乎不是很在乎。

是个和时间、寂寞、冷清、死亡坐在一起的人…

可是他——却是那个能以身饲鹰的和尚,他的眼是冷眼,他的心却是…怜悯的。

“要小桑吃了你?”李凤-脸色一白之后,几乎是立刻失笑了“草薇啊,你啊你,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