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金粉世家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道之见玉芬过来,就知道她有话说,静静地望着她,这时便笑了一声道:“三姐,你有点具体错误吧?交朋友是交朋友,结婚是结婚。若是男女交了朋友,就应当走上结婚的一条路上,那末,社交公开这四个字不能成立。结了婚的男女,也没有交朋友的可能了。老七和白小姐,也不过朋友罢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玉芬和金太太话里套话,正说得有些来由;不料遇着道之这个大姑子,是丝毫不讲情面,辟哩啪啦,大刀阔斧,说上一大套。本想要驳她两句,无奈驳了出来,就有帮助秀珠的嫌疑。要是不驳,自己肚里放着了许多话,又忍受不住。进退为难之间,面孔可就涨得通红,因勉强笑了一声。说道:“四妹的话,真是厉害,一家伙提出男女朋友不一定要结婚这句话,就把我驳倒。可是我也没说男女交朋友,就要结婚。不过我的意思,以为老七和秀珠的感情太好,有结婚的可能。这一件事,几乎是我们公认的了。可是到了现在并不是他两人结婚,所以我引为奇怪,我并不是对老七有什么不满意。”道之明知玉芬和秀珠那层关系,哪里又肯默尔?便笑道:“真理是愈辩愈明的,我们就向下说罢。既然三姐说老七是变了心,那末,当然是不以老七为然。所以不然,又自然是没有和秀珠妹妹结婚。我先说的那一番道理,就没有错误。现在你又说,老七和秀珠妹妹在感情上有结婚的可能。但是我们不是秀珠妹妹,又不是老七,怎样知道他们有结婚的可能?”玉芬道:“从表面上自然观察得出来。”道之道:“这未免太武断了。我们在表面上看去,以为他们就有结婚的可能,须知事实上,他们尽管相去得很远。本来他们的心事,我们不能知道。现在有事实证明,可以知道他们以前原不打算结婚。”玉芬道:“四妹,这话好像你很有理。但是你要晓得人心有变动啊!这个时候,老七不愿和秀珠妹妹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还要什么证明?不过现在他是这样,决不能说他以前也是这样。”道之笑着一挺胸脯,两手一鼓掌道:“这不结了。以前他爱秀珠,现在他不爱秀珠妹妹,这有什么法子?旁边人就是要打抱不平,也是枉然。”玉芬道:“四妹,你这是什么话?谁打了什么抱不平?”金太太先以为她两人说话故意磨牙,驳得好玩,现在听到话音不对。那玉芬的脸色,由额角上红到下巴,由鼻子尖红到耳根,抿了嘴,鼻孔里只呼呼地出气。手上在茶几上捡了一张报纸,搭讪着,一块儿一块儿地撕,撕得粉碎。金太太这就正着颜色说道:“为别人的事,要你们这样斗嘴劲作什么?”玉芬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秀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我说了两句公道话,四妹就疑惑我反对老七的婚姻事来了。难道我还有那种力量,不许老七和姓冷的结婚,再和秀珠订婚不成?”道之冷笑道:“我不那样疑心。婚姻自由的时代,父母都作不了主,哥嫂还有什么力量?要不服,也只好白不服罢了。”玉芬突然站将起来,用脚将坐的软椅一拨。便道:“这是当了妈的面,你是这样对我冷嘲热讽,我算让你,还不成吗?”一昂头,便出门走了。

燕西听了他们的话,是怎样说,怎样好。当夜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睡一夜安稳的觉。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回来,一直就到润之屋里来。润之昨晚闹到天亮才睡,这个时候,方才起床,在梳妆台边站着梳短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是燕西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去吗?”燕西道:“怎么没有出去?我在外面回来的呢。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新安楼见面。我和她说了,怕她不肯来,我只说是两个人去吃饭,等她到了饭馆子里,然后你们和她会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润之道:“你做事,就是这样冒失,这样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这个人非常地柔和,很顾全体面,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了。”润之道:“那样不好,太不郑重了。”敏之在里面屋子说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见了面就是了。撒谎架空,那是老七的责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在席先声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这不结了。我还有事,回头见罢。”燕西走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子,心里只还有事,还是坐不住。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晚上吃饭,又没有什么事。

到了家里,在沙发上一躺,慢慢地想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是这一件事,是个人的秘密,又不能对第三个人去商量,三个姐姐,或者可以和自己出点主意,无奈事涉闺闼,话又不好出口。三个哥哥呢,都是不了汉,出的主意未必可用。其他的人,就不会关痛痒的。想了半天,居然想了一个绕弯的法子,就叫金荣把四姑爷刘守华请来。金荣笑道:“七爷和他是不大合作的啊……”燕西皱了眉道:“去!不要废话!”金荣见他满脸发愁的样子,或者有正经事,就不敢多说,把守华请了来。刘守华一进门便笑说:“你不用提,你要说的事,我已经猜着了。是不是你已给我找着了房子?”燕西道:“不对,请坐下慢慢谈罢。”于是起身将门一掩,把刘守华指使到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你先该向我贺喜。”说时,眉毛一扬,望了他的脸色。刘守华道:“什么事道喜?赢了钱吗?”燕西道:“你怎样总不猜我有一件好事?我这人就坏到如此?”说时,竖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梅丽拖着金太太的手,却望着凤举道:“大哥,你说罢。你和大嫂,还动手不动手?”凤举忍不住笑了,说道:“你指望我们演《打金枝》呢。我父亲够不上郭子仪,我也没有那大的胆。”佩芳道:“你这话分明是笑我门户低,配不上你这总理的公子。但是现在共和时代,婚姻是平等的,不应当讲什么阶级,况且我家也有些来历,不至于差多大的阶级。”凤举道:“知道你父亲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学问。我们配不上。”玉芬笑道:“蒋妈呢?沏一壶热茶来。”蒋妈答应了一声是。玉芬道:“别忙,看看你们少奶奶玻璃格子里,还有瓜子花生豆没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样装两碟儿,我那屋子里,人家新送来的一大盒埃及烟卷,也捧了来。”大家见她笑着高声说,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都忙忙地望着她。她笑道:“你们看着我作什么?不认得我吗?大哥大嫂,不是在家里说身价吗?我想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我以为要喝着茶,磕着瓜子,慢慢地谈一谈。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

刚一出门,碰到了梅丽。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笑道:“这可逮住了。”燕西道:“冒失鬼!倒吓我一跳。什么事要抓住我?”梅丽道:“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我买了点东西送她。请你给我写一张帖子。”燕西道:“小孩子过生日,根本上就不用送礼;送礼还用开礼单,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样儿更是寒碜。”梅丽道:“寒碜不寒碜,你别管,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说时,拖了燕西的手就走。梅丽因为自己要温习功课,曾在二姨太的套房里用了两架锦屏,辟作小小的书室。因此她拉着燕西,一直就到那套间里去。二姨太看见燕西被拉进来,笑道:“梅丽,你就是不怕七哥,老和他捣乱。七哥也端出一点排子来,管管她才好。”燕西笑了一笑。梅丽将头一偏道:“你别管!这也不碍你的事。”二姨太道:“这丫头说话好厉害,我不能管你,我能揍你。”说着,顺手拿了瓷瓶里插的孔雀尾追过来。梅丽笑着把套房门訇的一声,紧关上了。燕西笑道:“打是假打,躲也是假躲。我没看见用那轻飘的东西能打人的。梅丽,你的皮肉,除非是豆腐作的。你会怕孔雀尾子把你打伤了吗?真是没有出息。”梅丽笑道:“人家要挨打,躲也躲不了,你又从中来挑祸,这更是糟糕了。”二姨太笑道:“我是随手一把,没有拿着打人的东西,你以为我真是骇吓你就算了呢。”燕西道:“得了,二姨太你就饶她一次罢。反正打不痛,她也是不怕的啊。”二姨太见燕西从中拦住,也就算了。里边屋里,梅丽自去找燕西写字。

这一场谈笑,终把燕西说得透顶高兴,这才很快乐地回家。刚一出大门,恰好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燕西心里倒是扑通骇了一跳,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金七爷来捧白莲花吗?正在大门外踌躇着,车门一开,一个人向下一跳,一把将燕西抓住。说道:“我不找则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时,却是赵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孟元道:“我有神机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来了。”燕西道:“神机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侦探手腕,我倒相当地佩服,你怎样就探到我向这里来了?”赵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你真是一个傻瓜。这个年头儿,会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珑,不能为着谁去得罪谁,也不能为一个不为一个。我都听见说了,你大嫂有一个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极力地在里面监督,不让你们接近,你何必还顾全着她呢?”燕西笑道:“胡说,哪有这样一件事?”两人原是站在车门前说话的,这个时候燕西被汽车一颠,把他颠得醒悟过来,自己已和赵孟元并坐在汽车上,汽车风驰电掣似的,已离开白莲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坐上了汽车,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这上哪儿去?”赵孟元道:“上哪儿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还是把我送回去罢,我今天不去。”赵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车子,是一直开上你新大嫂那儿。”燕西笑道:“你这不是代人请客,简直是绑票。”赵孟元道:“绑票就绑票罢。到了,请下车。”车子停住,小汽车夫抢着开了汽车门,赵孟元拉着燕西,一路走下车来。

╭╯千秋║═║║

燕西靠了沙发椅坐着,只是微笑。听差来说,牌已摆好了,刘宝善向鹏振道:“贤昆仲哪一位来?”花玉仙道:“李家大妹子说,七爷和她关系深呢,当然是七爷来。”刘宝善道:“不对,没有自己人给自己人抽头的。你说了这话,就应当三爷来。”花玉仙笑道:“我这一问,倒问出三爷的责任来了,这牌倒非他打不可呢。既然这样,就请三爷打罢,我是极力赞成,下一回子,我还可以照样办呢。”白莲花笑道:“得啦!大姐,你让三爷给我帮个忙,有你的好处。”花玉仙道:“你何必这样说呢?我还能拦住三爷不打吗?”说话时,大家都起身向旁边小客厅里走,白莲花就抱住花玉仙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一阵。然后拍着花玉仙的肩膀道:“大姐,就是这样说罢,我重托你了。”花玉仙的眼睛可瞟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我知道了,将来一定和你帮忙。”花玉仙笑道:“只要七爷说句话,那我就放心了。”他们也就一齐跟到牌场上来。鹏振道:“打多大的?五百块一底吗?”王幼春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不能打那大的牌。输了怎么办?三爷能借钱给我还账吗?”鹏振道:“别小家子气,就这么一点小事,推三阻四的,有多么寒碜?况且我们还是交换条件,下次我也和你帮忙呢。”王幼春道:“下次你和我帮什么忙?”鹏振将嘴向黄四如一道:“难道你就不给她打牌吗?”黄四如真不料鹏振会说这样好的话,不由眯着眼睛笑道:“只要大家也能赏面子,三爷的顺水人情,还有什么不肯做的。”王幼春笑道:“你真一点不客气,就猜到我一定会做顺水人情?”黄四如笑道:“三爷,我就不会伺候你,你也只有心里不愿意。当着这些个人,你若说出来,我这面子往哪里搁?”她说出这样的软话来,倒弄得王幼春不好再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刘宝善笑道:“我们只是替人帮忙,三爷以为大家彼此拚命吗?我自己有限制的,至多是两百块钱一底。我若送个六七百块钱,大概还可以开支票,若是再大些,就不要怪我开空头支票抵债了。”鹏振笑道:“这话也只有你肯说,因为你总是陪客,捞不回本钱的。”刘宝善笑道:“可不是吗,若照定三爷的定额陪客,这里还摆着三四场呢,我要用多少钱来陪客呢?”燕西也以为王幼春在场,他是不能多输的。钱多输了,一来他拿不出,二来让玉芬知道了,说是戏弄她的兄弟,负担不住那个名义。因此便道:“小点也罢。大家无非好玩,过了几天,我要出来陪客,也是照样子办。”王幼春笑道:“就是七爷能体谅我,我们就打二百块底罢。”形势如此,大家也就无异议。

他们这大门口,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专门作金家人出门的生意。并不说车钱,告诉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里,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车夫也不就要,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燕西坐上车去,车夫就拉着飞跑。到了公园门口,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既然来了,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达,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因此,一直向咖啡馆来。到了那里,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乌二小姐一见燕西,早站了起来,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燕西笑道:“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说这话时,看那个西装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露出大半身人体美。虽然是清秀的脸儿,却并不瘠瘦,由脸上经过脖子,敷上一层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儿下,正有两个小红晕儿。她见人一笑,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乌二小姐早给她介绍了,原来是曾美云小姐。她毫不踌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乌二小姐让燕西和她相依坐着,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绍,也应当认识认识。”曾美云听了这话,耸着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却不懂这一层缘故,问道:“二小姐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请你告诉我这个理由。”乌二小姐望了曾美云一眼,然后笑道:“她和你们二爷,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样阿弥陀佛的人,会结交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友,结交之后,还能够守住秘密,一点也不让人知道。便道:“常听见家兄说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了。”乌二小姐笑道:“这又不是台上,怎样七爷唱起戏来了?”燕西道:“我正说的是真话,像曾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背后所说胜似当面的人吗?”曾美云笑道:“七爷真会说话,比令兄好得多了。”乌二小姐道:“他们二爷,是个老实人。”曾美云一撇嘴道:“这话别让老实人听见了。前些时,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处鬼混,闹了不少的笑话。今天七爷是初次见面,我不便说,过两天,我再告诉你罢。”燕西道:“李老五是谁?我也不曾听说过。”乌二小姐笑道:“七爷许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来往,连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圆脸儿,肌肉很丰的一个人吗?”乌二小姐道:“对了,难道你认得她?”燕西道:“并不是我认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张美女的相片给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场上的朋友。现在你二位一说,我联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错。”曾美云笑道:“既然七爷连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诉密斯乌。”说着,将手上的手绢,捂着嘴嫣然一笑。乌二小姐道:“什么相片?你们说得这样藏头露尾的。”燕西道:“也并不怎样奇怪,不过是一张表现人体美的相片子罢了。”曾美云道:“有多大一张?”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云摇头微笑道:“不对不对!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们二爷自己摄的美术相片。你要看到那个,才是有趣的呢。”乌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这个内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厉害。我们都说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来,恐怕还差得远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这个上面去讲究。”谈到这里,茶房已经给燕西送了一杯咖啡来。燕西见曾美云先伸手有要接的样子,后又缩了转去,于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双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云道:“七爷要的,怎样送到我这里来?”燕西道:“我就是给密斯曾要的。因为我看见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所以给你再要一杯。”曾美云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于是对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说的你没有听见吗?”茶房会意,笑着去了。

说到这里,燕西已站起身来,把两扇窗户打开,猛然见一轮明月已经挂在窗外树梢。燕西道:“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负它。”说时,回头一看,那电灯的门子,正在身边,顺手一摸,就把电门关上。屋里先是一阵黑暗,接上又是一线幽光一闪。清秋道:“这山头月和街头月,的确是两样,你看它是多么清洁?”说这话时,燕西伏在窗户上,清秋也过来伏在窗户上,两个人并肩看月。清秋道:“你不是说到外面去踏月色吗?走!我们就去。”燕西笑道:“这样说,你是不怕了。黑漆漆的,我扶着你吧?”燕西刚一搀着她的手,便笑道:“你的衣服太少了,手是冰凉的。这野外有凉风吹着,又是正在下露水的天气,出去踏月,仔细受凉,还是在屋子里坐着谈谈罢。”清秋正望着一轮明月出神,没有作声。燕西道:“你想什么?”清秋道:“我想这月球悬在空中,里面也有山也有水,当然和地球一样。可是据许多天文家说,上面是没有生物的,若是真没生物,那里的土地,岂不是光秃秃的?中国文人常说月亮里面,是清凉世界,那真是清凉世界了。我想从前月亮和地球一样,是花花世界,后来死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由此就想到地球,将来也会有这一日。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这旅馆又在哪里?眼前一切的……”燕西在衣袋里,取出手绢,给她一个猛不提防,将她的嘴掩上。说道:“那是几千万年后的事,用得着我们白操心吗?我不那样想。”清秋将手绢夺了,向燕西西装袋里一塞。笑道:“你怎么想?你说。”燕西道:“我是向好处想,我想唐明皇他不愧是个多情种子。”清秋道:“胡扯!怎样谈上唐明皇了?”燕西道:“我还没有说出来呢,你怎样就知道我胡扯?”清秋道:“你就说罢,我看你说些什么?”燕西道:“唐明皇他在八月十五,曾做一个梦,梦到了广寒宫,见了许多神女,还偷了一套跳舞回来。”清秋笑道:“那个时候,没有跳舞。我告诉你罢,那叫霓裳羽衣之曲。”燕西笑道:“不错,是它。我只觉得这舞名很香艳,一时记不起来。”清秋道:“天上真有这个曲子吗?这是一派鬼话。不过唐明皇,自己新编了这个曲子,要让梨园子弟学得起劲,所以说是仙曲罢了。”燕西道:“无论鬼话不鬼话,他听说嫦娥是个美人,他就梦到月宫。就算是假话,也可见他钦慕的程度了。”清秋道:“怎样把荒唐梦话,来附会言情?这完全不对。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就不是荒唐,一梦又有几时?”燕西道:“咳!得了得了,你常说别人无病而呻,你这不是无病而呻吗?”燕西说时,手又伸到衣袋里掏出手绢。清秋在月光底下,看得明白,便按着他的手道:“你又打算胡闹。”燕西道:“你不许发牢骚,我就不蒙你的嘴。”清秋道:“你引得我发牢骚,怎样又怪我呢?”燕西笑道:“我们好好地谈一谈罢。”说毕,顺手又扭了电灯,清秋笑着,偏过脸就走开去。依旧在那张软榻上躺下。燕西道:“这地方怎能睡?仔细凉了。”清秋闭了眼睛,不作声。燕西道:“怎么不言语?仔细凉了。”清秋道:“我睡着了。”燕西道:“睡着了,你还会讲话?”清秋道:“我是说梦话呢。”燕西笑道:“你真睡着了吗?我来胳肢你了,你可别躲。”清秋听了笑着向上一跳,说道:“不许闹。要这样闹,我可要恼了。”燕西也就哈哈大笑。真个是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种快乐,也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像下猛雨一样,沙沙地一阵一阵过去。脚下的草被风吹着,也像水上的浪纹,一层一层地向下风倒着。清秋看着,未免出了神。燕西见她一只手撑在石头上,用手一摸,却是冰凉。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发愣了,坐轿子上山去罢。”清秋回头一笑。燕西道:“天气还不十分凉,我走得十分发热,你怎样手是冰凉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头,让石头冰着的,并不是身上发凉。”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软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适。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爱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燕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清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是说我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为悦己者容哩。你是交际很广的了,你去见女朋友的时候,不刮脸,不理发,不穿得很好的去吗?这犹小焉者也,今古男子,为了女子牺牲性命财产的,多着呢。我以为那个士字,改一个男字,比较地妥当些。”燕西笑道:“这一改,我倒没有什么不同意。就是你说我交际很广,我不能服你这句话。”清秋笑道:“你所认识的女朋友,有小姐、有女学生、有戏子,还有交际明星,岂不是交际很广?”燕西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全没有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没有,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但是这个时候燕西正在绸缎庄楼上,将绸缎大挑特挑呢。两三个穿长衣的伙计,包围着燕西,笑道:“七爷是自己买料子?还是替哪位小姐买?”燕西道:“我买点东西送人。”一个老些的伙计道:“送人的料子,要好些的,有有有。”说时,便对年轻些的伙计道:“去!把新到的法国绸缎……”燕西道:“不要那个,我是送小姐们的。”老伙计笑道:“是,我知道,法国绸很好。爱挑热闹些的,就是绮云绸吧?电印绸也好,那是印成的花样,作旗袍最好。七爷都让他拿来看看吧?七爷是要漂亮的,我知道。”燕西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报告这一大套,我都被你说迷糊了。好在绸缎出在你们这儿,爱叫什么都行,就是无缝天衣也好。什么叫作绮云绸?这个名字,倒也响亮,你拿了来给我看看。”但是在他说这句话时,那几个伙计左一抱,右一抱,早在玻璃罩上,堆了一大堆绸缎。一个年轻的伙计拿了一匹料子,将它抖开,就披袈裟一般,披在肩上。他笑道:“七爷,你瞧瞧,就是绮云绸。”燕西一看,是杏黄底子,上面印满了红花。燕西摆了摆头道:“太热闹。”那个年老伙计道:“七爷你瞧,这个不错!”燕西看时,只见他手上悬空拿着雨过天青色的绸料,上半截是纯青的,并无花样。但是那颜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丛五色花样,就如绣的一般。那有胡子的老伙计,将绸料贴着胸上悬了下去。那一丛花,拖到两膝边。他慢慢走着路,把下面那一丛花的绸料,故意摆荡着。他翘着胡子对燕西笑道:“七爷,你瞧,多么漂亮!这要做一件旗袍,远望象短衣长裙,近望又是长衫,真好看。”

于是凤举将空碗伸过来,晚香将筷子拨着稀饭,分了一大半给凤举。凤举正扶起筷子要吃,晚香笑道:“我该打,忘了神了,怎样把残了的稀饭分给大爷呢?你倒过来罢,我给你盛去。”凤举用筷子头点着她笑道:“你这东西矫情。”晚香道:“怎样矫情啦?你不嫌脏吗?”凤举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还是答复我那一句话罢,她要多少钱?就能和咱们脱离关系。”晚香道:“我这话可难说,说多了,好象我给她说话。说少了,可真办不到。”凤举点着头笑道:“先别听底下的文章,这一个帽子就不错。”晚香道:“你瞧,你先就疑惑我不是?我还没说,你就不大相信了。”凤举道:“不是我不相信,本来你开口就是活动的话呢。你别管多少。你就照着你心眼里要说着的数目说了出来,让我斟酌斟酌。”晚香笑道:“我心眼里的话吗?我想……你至少得给三千块钱。”凤举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个吗?你给我算算,她前前后后,用我多少了?再加上三千,还要赁房买家具,给你添衣服,恐怕一万过头了。”晚香笑道:“你还在乎?本来就是公子,而且自己又是官,花个一万两万讨个人,那很不算什么。”凤举笑道:“你说得我那样有钱,我要是讨上三个四个,不要花四万五万吗?那还了得!”晚香眼睛一溜道:“怎么着?你还以为不足吗?”凤举笑道:“女子的心理,我不知道,若是就男子的心理而言,我以为男子没有心足的。”晚香笑道:“亏你说出这种无情的话。这样说,做女子的还肯相信男子吗?”凤举笑道:“男子都是靠不住的。我可先说明了,连我也在内,你得留神。”晚香道:“夜深了,别瞎说了,睡罢。要不明天又该爬不起来了。”说着,眯着眼睛向凤举一笑。在这样一笑之间,凤举也就受了催眠术了。

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

玉芬走回自己屋子,见鹏振戴了帽子,好象要向外走。于是一个人自言道:“都是这样不分昼夜地胡闹,你看,必定要闹出人命来才会罢休。这日子快到了,也不久了。”鹏振听了这话,便停住脚不走,回转头来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说些什么?又是谁要自杀?”玉芬道:“反正这事和你不相干,你就不必问了。”鹏振道:“这样说,倒真有其事了。”一面说着,一面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因道:“你且说,又是谁和谁闹?”玉芬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你可别去对大哥说。说出来了,又要说我们搬是搬非。你不知道吗?大嫂让他气极了,我听到她的口气,竟是要上医院里去打胎。”鹏振倒为之一怔,望着玉芬的脸道:“那为什么?”玉芬道:“打了胎就没有关系了。这个办法很对。”说到这里,脸上可就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人向软椅上一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也许有人学样。”鹏振道:“中国的妇女,她是什么也不明白。打胎是刑事犯,要受罚的,弄得不好,也许可以判个三等有期徒刑。”玉芬道:“你别用大话吓人,我是吓不着的。难道到外国医院去,还怕什么中国法律吗?”鹏振道:“除非是那不相干的医院,有身分的医院,他是不做这种事的。”玉芬道:“那管他呢,只要事情办得到就是了。医院有身分没有身分,和当事人有什么关系?”鹏振道:“真是要这样胡闹,我就到母亲那里去出首,说你们不怀好意,要绝金家的后。”玉芬站起来,紧对鹏振的脸啐了一口。一板脸道:“你还自负文明种子呢,说出这样**一万分的话来。”鹏振将身一闪,笑道:“为什么这样凶?”玉芬道:“你这话不就该罚吗?你想,现在稍微文明的人,应讲究节制生育,你这话显然有提倡的意思,不应该啐你一口吗?”鹏振笑道:“想不到你的思想倒有这样新。但是节制生育,种在未成功之先,成功之后,那就有杀人的嫌疑。”玉芬道:“越来越瞎说了,我不和你辩,咱们是骑着驴子读皇历,走着瞧。”鹏振笑道:“玩是玩,真是真,这事你可告诉大嫂,别胡来。”玉芬只笑,并不理他。

鹏振记着话,伸了手就把挂钩上的帽子取下,拿在手上。他是心里要走,又怕玉芬盘问。但是玉芬知道他要去报告的,平常爱问,今天却是只装模糊,好象一点也不知道。鹏振缓缓将帽子戴了,因道:“有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我可要出去了。”玉芬将身子一扭道:“谁管你!”鹏振道:“因为你往常很喜欢干涉我,我今天干脆先问你。”玉芬笑道:“你是有三分贱,我不干涉你,你又反来问我。那末,今天晚上,不许出去。出去了,我就和你干上。”鹏振连连摇手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走。”连忙就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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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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