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迟迟长长的叹了口气,呢喃了两句,翻个身又睡过去。骆何听的真切,却是“你好狠心”四个字,不由愣在那里,心中有惊雷滚过。似曾相识的语气,似曾相识的叹息,他凝视着女儿,缓缓摇头:“痴儿。哎,痴儿。”一时间思绪纷至沓来,想当年迟迟还是个婴儿,一手就可以抱住。也不爱哭,自己抱着她跪在亡妻灵前热泪长流,泪水落到她幼嫩的脸上,她还嘻嘻的笑,一转眼竟也懂得了愁烦。

掌柜的亲自端着茶出来,殷勤招呼,中间一人笑道:“不必麻烦了。我这里有几张图画,你且替我留心,若是见到画中女子,定要好生留下,尽快找人来禀报。”掌柜的恭敬接下,也不敢立刻就展开来看,却笑着说:“公公吩咐下来的事情,自然尽心竭力。只是公公好久不来给我们讲趣事儿了,这上上下下都惦念着紧。”那人笑着啐了一口:“你当我说书的么?”接着却又说,“今日确实有件有趣的事情说给你们听。”

正想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把书塞回去,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脸。奶娘掀开帐子,笑着说:“小姐,叫你在被窝里焐着,又没叫你憋死自己。小姐,你是不是又在做什么不敢叫老爷知道的事情了?啧啧,生着病也不安生。”迟迟给她揭破了心事,讪讪的拉开被子,拉住她软语道:“好奶娘,你最疼我了,可千万不要叫我爹知道。”奶娘叹了口气:“老爷才最疼你。就是宠坏了你,你才这么无法无天。”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把被子盖好。迟迟吐了吐舌头,见奶娘袖子里露出一张纸片来,伸手一抽,笑道:“奶娘你藏着什么?”奶娘啪的把她的手一拍:“小姐你真是好奇心重。可不就是上次你要我出去给你买东西的单子。”迟迟展开来一看,连忙摇头:“我明明叫你买胭脂的,你都忘了。”奶娘夺回单子:“不是嚷着头晕,还要看。我已经给你买了,既然已经买了,自然不列在单子上。”迟迟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渐渐回过味来,心中无限欢喜,又不好露出来,只得眼睛一闭:“哎唷,头真是疼,你不说我都忘了。”奶娘忍着笑:“好啦好啦,我这就出去,不碍着你。你别闹得太厉害。”又叮咛了几句,才出去。

赵靖兴致勃勃的走到店内,里面好大一间屋子,放满了各式雕像,人物花草,飞禽走兽,无一不精。李凭四下打量,见无人招待,心中不快,皱眉道:“店老板呢?如此怠慢。”赵靖不以为意,一个一个雕像细细看来。正暗赵靖只觉心头微跳,那声音竟分外熟悉,不由循着来处过去,只见后面又是间极大的屋子,放满了木材和各种雕了一半的像,分明是雕刻的工艺场。当中有个老头,正聚精会神的摸着手里的木头,仿佛要将那一条一条的纹路都记得清楚。他左边那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店铺老板,正陪着笑对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说:“小店制作的,只是木偶雕像,当然不会动。”那少年嗤了一声,略转过头来。

傍晚时分,天才渐渐放晴。塔顶积了厚厚一层雪,映着天色,隐隐浮动蓝光。轻云就在头顶伸手可及之处,缥缈掠过。无悟转过身,见迟迟已经立在那里,一身鲜红色衣裙,与雪光云影相衬,愈显得眉目如画,秀丽无俦。

剥了不知道多少层,波斯商人正觉得手酸,却现那莲花动了一动,隔着几层花瓣,看见一个黑影,吓了一大跳,退后几步。三娘子一笑,走上前来,拉住花瓣尖一扯,露出花芯。波斯商人从她后面望过去,只见那花芯里竟然跳出个小小的人儿来,身形不过五六岁孩童般大小。“啊呀,原来是个侏儒藏在里面。”有人大呼小叫。那波斯商人却瞧见她的脸,登时打了个突,心想我走遍这天下,居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美丽的女子。

无悟却不动怒,重又合上眼睑,好像入定一般。迟迟看了看那观影琉璃珠,却不见特出之处,大感无味,将它放在桌上,道:“你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你既说我有缘,不妨也为我。我与爹爹命运相连,知道了我自己,便知道他的。”

年纪稍长,迟迟那般好动的性子便耐不住了,整日同骆何耍心思,变着法子的出门去。这一日换了男装去听人说书,刚巧是个新的说书先生,讲的那一出从未听过,于是点了上好的碧螺春,磕着瓜子细听。

“你不怕他们再次动手么?”迟迟不欲令自己多想,于是找了个话题问道。

少年摇头:“刺杀朝廷重臣,一定是极隐秘。他若刺杀成功,一定会装做什么事都没生回去,明天跟众人一起现我的尸。谁要先有异动叫人察觉了,就是自寻死路。”

“我从窗户进来,你不怕我也是刺客么?”迟迟眸光流转,盈盈微笑的看着他。

少年心头微微牵动,暗想:“你若刚才不是傻乎乎的晕过去,我又岂会相信你?你这么精灵古怪的一个人儿,却有这么一个大大的弱点,真是有趣。”

“喂,你叫什么名字?”迟迟见他凝视自己出神,不由问道。

“我姓华,名煅。你呢?”

迟迟却不答他,又问:“你认识宫里的人?”

华煅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心头疑云大起,但见她容色逼人神态娇憨,又不觉自行为她开脱:“天下谁人不知我的身份,她却仍问,可见真是个傻丫头。”于是笑着说:“华贵妃是我大姐。”

迟迟点了点头:“所以才有人要杀你么?”

“那倒不是。他们杀我,是为了警告我爹。”

迟迟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勉强,抬头见华煅神色间有种郁郁之色,与他那种临危不乱的镇定极不相称,不由又问:“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我大姐病重,有人等着要杀我,你说我能开心么?最最可恨的是,我大姐病情凶险,皇上还要迎娶妃子入宫,她一定伤心透了。”他说着,恨恨的一拍桌子,“那女子妖媚,迷惑皇上,皇上连礼法情谊都不顾及了。”话才出口,他自己就不由诧异:“我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抬眼看看迟迟,却见她的嘴微微的一瘪,分明有种不屑的薄怒,眼睛里突然有种冷然的倔强:“你刚才说什么?谁妖媚了?你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

华煅一凛,正要说什么,却见迟迟往腰间一抽,一条极淡的虹影夭矫跃起,随即自己脸上一痛,眼前一花,迟迟已经不见了。他急奔到窗口,只见月色黯淡,树影摇晃,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他一时间竟忘记了愤恨惊诧,只记得一个时辰之前迟迟微笑拈亮灯火的刹那,那样猝不及防的震撼了他,点燃了他。他捂住脸,踉跄后退,失神的跌坐在椅子上。

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飞蛾,啪的撞向油灯,空气中立刻有种焦糊的气味。

华煅皱了皱眉,伸手拿起桌上的冷茶,泼在地上那人脸上。那人悠悠醒转,见华煅默不做声的看着自己,眼眸黝黑平静,斯文俊美的脸上有一条血痕,虽无凌厉之色,却更叫人心寒。

“刘冬生,你跟着我,已经有六年了罢?”华煅慢条斯理的说,手指缓缓在茶盏上滑动,一枚莹白的玉扳指隐约流光。

“是,已经六年了。那年锦安大雪,天寒地冻,是公子收留了我这个落第秀才。”刘冬生咳嗽一声道,声音微微嘶哑。

“这六年来,我待你如何?”

“公子待我如心腹。”

华煅极低的叹了一口气:“即便这样,你也要杀我?”

刘冬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望向窗外那墨黑的天空,原来月亮“我一家老小,都在他手上。他要我做什么,我当然只能听命。”刘冬生苦笑道。

华煅负手起身:“你说你祖籍阴州,却是虚报了?”

刘冬生不答,算做默认。

“你没有及第,已经无用,他定然将你弃如敝屣。”华煅将茶盏放回桌上,轻抚那个玉扳指,一张脸映在灯火下,只显得眼神愈莫测。

“我何尝不感激公子知遇之恩?但是我离开悠州的时候一切就已注定,注定我只能背叛公子。”刘冬生长叹。

“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我爹会因此退让么?”华煅微微一笑,“先帝驾崩那一夜,你也瞧见了,我大姐浑身是血,我爹何尝看过一眼?还赏了我一巴掌,巴不得我当场就殉节呢。”

刘冬生打了个寒颤,想到那一夜风雨大作。华庭雩全身精湿闯进来,高举诏书,对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儿看都没有看一眼,厉声喝道:“先帝遗诏在此,谁敢矫诏?”一道雪亮闪电当头打下,照出他脸上狰狞狠厉之色,那情景,竟是毕生都忘不掉的。

“其实很多事我不想管,也没有心思管。他看错了我,也低估了我爹。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只问你,你还有没有同党?你若老实回答我,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公子你饶了我有什么用?”刘冬生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华煅恻然,起身负手,背对着他:“那你上路吧。”背后一片安静,华煅转过身,只见刘冬生嘴角流出黑血,已经断气。

天刚露出一丝蒙蒙亮,有人在外敲门:“大人,我们已经准备妥当了。”咿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敲门之人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颊上血痕触目,肩上包扎起来,不由大吃一惊,跪了下去:“大人。”

华煅微微一笑,走了出来,见门外众人肃然垂手而立,轻咳一声:“昨夜有人要行刺我。”众人脸色大变,那官兵的领已经按剑而上。华煅却挥挥手:“刺客已经死了。”

那领抢进屋里,见到尸,啊的低呼:“是,是刘……”

“没错。是刘冬生。你们将他的尸处置了,我们便启程罢。”

众人见他并无追究之意,只是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逐一注视过来,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忐忑。而华煅将众人反应在眼内,心中暗自冷笑,然而内心更深处,沉重的倦意油然而生。

马蹄踏开清晨寒雾冷霜,向着锦安疾驰而去。四马驰得急,车身却极稳,丝毫不见颠簸。华煅闭目而坐,似已睡着。却听得几声长嘶,马车骤然停住,他睁开眼,还来不及拉住什么,身子就往前跌去,额头撞在车厢上。

他微微皱眉,并不动怒。外面已有人呼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阻在这里?可知车内是谁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不管是谁,都得搜上一搜。朝廷捉拿钦犯,任何人进出伏采城都要过我这一关。连县令大人的车驾我们都搜过了。”

华煅听到此处,认出这个声音,掀开软帘,声调依旧低沉波澜不兴:“既然是搜查钦犯,决不可有疏忽。且放他们过来搜车罢。”方才说话那人定睛一看,立刻滚下马来:“华大人。”此人长的又高又瘦,面色如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正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唤做镇恶的,因为练了一身诡异莫测的武功,所以面色与常人大异。

华煅瞅着他伏于地上,微微一笑,并不唤起,只是慢悠悠的道:“哦,对了,今晨赵靖将军也恰好离开伏采,你们有没有搜呢?”镇恶一惊,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虽然谦和有礼,却是大大的得罪不起,忙陪笑道:“是小的莽撞了。小的这就叫他们让开,不敢阻拦华大人进京。”

华煅微笑,不欲逼人太甚。他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跟皇帝身边的人都极稔熟,遂凌空虚搀了一下:“镇恶,你起来罢。”镇恶惶恐起身,对身后的人喝道:“还不退开,莫要挡了华大人的道。

华煅颔笑道:“我这车里虽藏不住什么人,但是难免下面的人做事不小心,出了纰漏。那钦犯长什么样子,镇恶你且描述一下,我会叫他们仔细留神。”镇恶面露难色,踟躇不前。原来华煅心中早已起疑:什么人要皇帝的贴身侍卫出动追捕?若是钦犯为何不由官府派人?换做旁人,心中虽然嘀咕,但决不会问,可是既然牵涉了宫中之事,华煅如何肯放过,于是轻描淡写的问将出来,看似合情合理,倒叫镇恶为难之极。

镇恶见华煅含笑凝注自己,无奈之下只得上前几步,低声道:“有人拐带了未来的淑妃娘娘。皇上龙颜大怒,所以派我亲自来查。”华煅哦了一声,眉头微锁:“这人好大的胆子。你放心,我会着人留意,也决不会泄露出去。”他神色肃穆,眼睛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笑意,镇恶不敢多看,更不敢揣摩,只点了点头:“那下官告辞了。”

待镇恶离开,华煅冷冷一笑,刷的放下帘子:“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