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掌柜的听到此处,心中大痒,也不顾礼节,立刻展开手中的画卷,却被人抢先一步劈手夺去。那说话的太监见有人如此无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便要作,却见那人一双纤细秀美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无力滑落。他见了那张脸,啊的叫出声来:“姑娘,是你。”

迟迟这一次足足一个多月才将养好。骆何吹胡子瞪眼睛把那大夫骂得狗血淋头,喝了药焐了一晚上病却更重了,不是庸医是什么?迟迟心中对那大夫自是极为抱歉,病好之后在他家门口扔了几锭金子,此乃后话。

少女继续道:“我听人说,从前有人雕的木偶,会跟人一样动一样说话唱歌,你们做得到吗?”这分明有点无理取闹,店老板苦笑着说:“姑娘,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少女嘴一瘪,冷冷的说:“那你如何能号称天下第一木雕店?今儿我就烧了你的铺子,叫你胡吹大话。”

迟迟哭丧着脸答:“要做个普通的贼,决不可张扬行事。”“胡扯!我几时教你作贼?你好好一个女孩子,学点功夫防身,如今竟用在些旁门左道的地方。”骆何劈头盖脸骂道,浑然忘了自己教迟迟飞檐走壁时是如何循循善诱。

小侏儒拍拍双手,不知哪里传来乐声,鼓点急促。她腰肢一扭,开始起舞。她的舞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几乎疑心她全身并无一根骨头,否则哪可以做出那样柔软撩人的姿势。小侏儒穿的是粉色轻纱,不久就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每一寸曲线都鲜活起来。她舞得太急,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于是伸手一捞,将腰间的衣摆拉上来擦脸,露出侧身雪白的肌肤。却听扑通几声,竟是有人身子探得太过,跌下楼来。

无悟见她眉开眼笑玩得开心,也不禁莞尔,手往袖子里一笼,带动匣子往自己这边飞来。迟迟如何肯依,冰影绡丝无声弹出,卷住匣子,反拉回来。无悟一愣,由得她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抱住木盒,问道:“八年前那位施主,是否是令尊?”

“八年之前,三爷却突然金盆洗手。你们可知那次的标物是什么?是定风塔上的观影琉璃珠。”说书先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果然听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吸气声,于是满意的一笑,又说道,“人人都知,定风塔高逾千尺,最顶上放着观影琉璃珠。那观影琉璃珠能看见人前生后世之事,乃世间第一奇物,由历代圣僧看管,若要盗取,简直难于上青天。那一年,因为世间所有宝物都已经做过标物,便有人提出要取着观影琉璃珠。三爷自是一口应承,信心满满,过了两日,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众人都猜测他是盗不了那观影琉璃珠。自此,盗中之王的位置一直空着。那大大小小的贼盗想来已经试过千百回,终归没有一个得手的,所以说,天下第一高手便是那看管观影琉璃珠的高僧。这圣僧又是如何选出的呢?这个过程可谓极之复杂……”

胡姜开齐二年的早春,一驾马车静悄悄的驶出锦安城。尽枫河水仍是静丽如画,不动声色的蜿蜒而出。

车厢里躺着一个素衣少女,眼睛紧紧的闭着,颊上犹有泪痕。经过一处坑洼,马车颠簸了一下,少女被惊醒了,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还有些懵懂,茫然的看着陌生的车厢,过了片刻猛地坐起来,一把拉开车厢的帘子,看见赶车老者的背影,呀的一声惊呼,随即顿足道:“爹,你使计把我迷昏了。”老者头也不回,淡淡的说:“自小到大,你对你爹使过不下五百次诡计,我不过小施惩戒罢了。上次你偷我的宝物,将我用锁筋散困住,已经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了。”

迟迟脸一红,不服气的撅起嘴,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怔在那里,半晌拉开窗口的软帘回望过去,那座高塔还可以看见,然而终究是渐渐的远了,道旁的树木在马蹄声中不断后退,遮住视线,最后,连那伸入云端的塔尖也愈来愈微小,只剩下一片青湛的天空,几片浮云。迟迟呆呆的看着,最终露出一丝笑容,有凄伤有不舍也有绝决。

“爹,你说这尽枫河会流向何处呢?”迟迟抱着膝盖看着天空问。“流入地下不见了。”骆何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捋了捋胡子道。“就这样,流到地下,凭空的消失了?”迟迟睁大了眼睛。骆何微微一笑:“世间的水不管怎样流,都会流到大海里,岂会凭空消失?你看不见了,不等于它没有在流淌。”

“那么,不管我们如何费尽心机,将来也不过殊途同归,是么?”

“江水荡荡而流,溪水咽咽而淌,气象迥异,声势大别,又怎可一概而论?”

迟迟默然。

骆何又道:“再譬如,这尽枫河水,与深宫里沾了脂粉的污水,清浊立现,怎可同日而语?”

迟迟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迟迟问道:“爹,我们这是向哪里去?”

“南边。如今南边乱得很,正好让你我藏身。”

“彩儿呢?奶娘呢?我们的家呢?这就不要了?”

骆何叹了口气:“我已经连夜将他们遣散了。家里的东西我也安置妥当了。”

迟迟心头一动:“安置妥当是什么意思?”骆何情知瞒不过她,只得说:“我一把火烧了。”

迟迟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骆何知她不舍,回头温和的看她一眼:“傻孩子,哭什么哭?有聚便有散,有得便有失,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东西会永远陪着你。”

迟迟只是摇头,哽咽着说:“爹,你一生心血经营起骆府,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骆何哈哈一笑:“迟迟,爹爹一生,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迟迟只得擦了眼泪:“后面有没有人追来?”

骆何笑眯眯的说:“我出来的时候,使了□术,隐踪术,谁能追得上来?”

“□术,隐踪术。”迟迟喃喃的重复,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在心里暗道:“但愿我估错了。可以瞒过世间所有人,难道可以瞒得过观影琉璃珠?”

父女两行了一日,终于出了鲁州,到得臻州境内一座小城伏采,寻了间客栈住下。半夜时分,迟迟被惊醒,忙披衣而起,探出头去,看见一队官兵正井然有序的进入后院,人人静默肃穆,只有轻微的马蹄声和车轱辘之声。迟迟想也不想,冲入骆何房内:“爹,快醒醒。”却见床铺整齐,哪里还有骆何的人影?床上只有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写这几个大字:“我去去就回。”正是骆何手迹。

迟迟顿足:“爹你这个时候还搞什么鬼?”无奈之下只得抽出冷虹剑,贴在窗边的墙上,聚精会神的观察外面动静。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在院中停住。车后一人骑马上来,跳下马掀开帘子,车上下来一个紫衣少年,纵使月光黯淡,隔得又远,迟迟也能瞧见这轻袍缓带的少年丰神如玉温文尔雅,只是眉头紧锁,似有什么极烦恼的事情。迟迟松了一口气:“这人身着紫袍,官拜三品以上,却不像是来捉我的。这般人物也有愁烦,老天爷也当真公平。”然而再一思忖,终觉不妥:“为何这人一来我爹爹便失踪了?”于是拿定主意,悄悄的潜了出去。

那少年自是在客栈天字一号房住下。迟迟自屋檐上倒垂下来,听见他正吩咐道:“明日一早便启程,务必在明日晚上之前回去。”

另一人却道:“公子莫急。从伏采到锦安,至少要行一日。深更半夜的,总不成立刻就进宫。”迟迟听到进宫两字,心中一动。

少年微怒:“我之所以不愿意在官衙住下,就是怕那些繁文缛节耽搁了行程。你又来跟我说这个。那我们四更便赶路罢了。”

另外一人陪笑道:“公子一路舟车劳顿,进了宫见了娘娘,提不起精神来,反倒叫她担心。”

少年默然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娘娘就是吃亏在这个心思细上。”

另一人此刻不便多话,只咳嗽了一声。

少年略有些困惑的继续道:“她九死一生拣回条命来,反而更加看不开,心心念念的只挂住那人,倒把自己愁出病来。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了什么。”

一时间两人无语,只听见窗外树叶簌簌之声。

“这个病,这时候来,却是凶险。”过了一会少年又说。另一人道:“华大人已经寻遍天下名医,公子且放宽心。”话音未落,桌上灯火骤然熄灭。那人大骇,低呼道:“有刺客。”

迟迟早躲在屋檐上,心中大为诧异:“有刺客潜伏,我怎会不知?”听见里面凳子倒地的声音,恍然大悟:“是那人贼喊捉贼。”她伸指捅破窗户纸,往里看去,见那少年一惊之下已经着了道,肩上血流如注,却咬紧了牙关不吭气,直直的站在墙角黑暗处,而另外一人正挥着匕慢慢在屋内摸索。原来两人都不会武功,但行刺那人占了先机,手中又有匕,少年怕暴露自己所在位置,所以强忍着没有出声,只待一有时机便扑到门外呼救。

迟迟至恨阴险小人,行刺那人先前对这少年公子极尽体贴之能事,此刻却突然下手,当真讨厌之极,于是想也不想,破窗而入。

少年正全神贯注的戒备那刺客,只听窗户喀喇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闷响,还没回过神,眼前突然就是一亮,只见一明珰素袜的少女正拈亮了灯,对着自己微微的笑。他心头剧震,只目不转睛的凝视少女,竟忘了呼救。少女噗哧笑出声来:“你不疼么?”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挨了一刀,低下头去,只见暗算自己那人已经倒在地上。

“多谢。”他低低的说,挣扎着走到桌边。迟迟大为诧异:“你不叫人么?”他摇了摇头:“姑娘,我有个不情之情。”“什么?”“你能帮我包扎伤口么?”他额上已经渗出冷汗,犹自苦撑,仪态从容自持。迟迟只得自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又撕下一块床单。

“算你命好,遇到了我。”迟迟虽然脸色苍白,手脚抖,仍一边笑着一边将金创药一股脑抖在他伤口上,“你怎知我一定替你包扎。”话还没有说完,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少年大为吃惊,想也不想伸手去抱,哪里还来得及?他用力过猛,自己也跪倒在地。迟迟的金创药极灵,不过片刻血便止住。少年拿过迟迟手里的床单,勉强替自己包扎好,低头俯视迟迟,神色渐渐柔和,露出一丝笑容:“你武功这么高,身上一定带着治伤灵药,我不求你求谁去?我怎么知道你居然晕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