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又点了点头。

抽旱烟的老头点了点头:“这人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牛以前从来都没有到这个院子里来过,在他的记忆里,王家集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一个院子,一个无名的院子。常年的青砖楼墙,褪去朱漆的厚木门上永远挂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段时间好奇心特别的浓,十二岁那年的老牛忍受不住好奇心的驱动,手扒着墙头往上攀爬,只爬到一半就被他爹拖回了家一顿猛打。从此老牛就知道了那个院子是不允许外人进去的,包括所有好奇心很重的人。

少年径直来到王老牛身旁,伸手抓过一把勺子从锅里舀了些热酒,贴在鼻子前闻了闻,赞道:“好酒!能喝得上如此好酒的人,当是个十分快活的人。”

司马进却是视而不见,只顾与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乱侃。少年道:“司马进老了,残缺老童也老了。”

老者反问:“深巷在哪里?重楼又在哪里?”

“老人家若再过奖,小子非得无地自容不可。”高手接道,“小子拜老人家之福,得以享尽了春酿居仙酿佳肴,却不知老人家高姓?贵庚?宝方何处?”

老头摆了摆手,笑道:“老头祖居阳湖,本姓化,排行老三,相识的便称呼一声化老三。至今算来虚度七十又二,鄙乡野夫,有污贵公子尊耳。”

高手喜道:“想不到老人家竟与当年帝尊同姓同乡,得遇老人家才是小子天大的福份哩!”

“这么夸张?”老头嘿嘿笑了起来,道:“老头能得到贵公子如此抬举,看来明天要多割几斤好肉感谢感谢我那宝贝孙女了。”

高手也笑了起来,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尴尬的时候,尴尬时候最好的掩饰就是笑,只因人的笑通常只有一种形式,却可以解释出多层的意思。“刚才那位姑娘想来便是老人家的孙女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头摇了摇头,拈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长须,道:“小丫头吩咐过不许将她的名字随便告诉陌生人的,老头虽然已是衰朽不堪,却也还想再苟且残喘几年。”

高手如何舍得放弃这么个上好的套乎机会:“老人家这么说岂非将小子当陌生人看待?再怎么说小子也算是春酿居常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吟诗般笑了一通,才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知心,纵然半世共枕又与陌生何异?我那乖孙女的意思是,只可将她的名字告诉那心明如镜不染一丝尘埃之人。”

高手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无趣得很。坐也不是,走又不舍。当真是尴尬至极,于是一张脸上挂满了笑。

“你笑也没有用的,我那小宁儿绝不会允许我将她的名字随便说出来的。”

高手恍然大悟,低头扳着手指,喃喃念道:“化宁,化宁,嗯——这名字真好听!”

这本来只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可此刻他若觉得好听,那便是好听了。姑且莫说无人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这名字其实一般般,就是有那么几个人,也要在他一副好身手下闭了嘴。

两人隔了一张小几分坐,默然不语。化老头坐了一会,又从褡裢里取出烟袋,装满了研碎的烟丝,打火点燃了,长长地拉了一口,化作一个烟圈飘出干瘪的唇外。

高手似乎是无聊至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抽烟装烟吸烟吐烟,竟似出了神。

高手回过神的第一句就是:“哑妇现居何处?”

化老头原本捏着烟袋的食指不自觉微微一动,却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现在的高手已经得到了他最不想说出的答案。化老头的烟袋霍地转了个曲弧,燃着火丝的烟锅疾撞向对方面门。

高手的食中两指像捏住毒蛇七寸一样锁住了烟锅的去势,随即轻轻往外一送,淡淡笑道:“倘若哑妇与老人家有些事情不方便外人涉及,小子在此赔不是,就此告辞了。”

化老头虽然极力掩饰心中的激动,脸上肌肉却仍微微地颤动了起来,冷声道:“恕小老儿不远送了。”

高手走得不慌不忙,彬彬有礼,甚至不忘在冲老头一笑后伸手带上了房门。

高手刚出了春酿居,从里屋中转出了那小姑娘,轻轻地拉起了老头的手。老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明白,不明白啊!”

小姑娘道:“哥不明白,妹妹却明白。”

那老头目中有光一闪,反问了句:“你明白?”

小姑娘点了点头,道:“你不该在他静下来的时候再去抽烟。”

老头想了想,才长叹一声,道:“此人目光之锐,确是出人意料。”

老头还在沉吟着,小姑娘一拉他的衣袖,道:“还坐着干嘛,莫让他抢在前面了!”

老头以手拉门,没拉动,骂了声:“这家伙把门反锁了!”

小姑娘忙去开那扇窗,窗子也被从外面拴起。两人急得额头冒汗,却也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春酿居是西街北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从西街转出再到东街,是一条长约五里的碎石马道。

月已过了中天,皎色渐淡,却依然将笔直的路照得像镀了层水银。道路很宽,容得下四马并驱。然而小镇无夜市,空阔的马道上冷冷清清。风扫过路面,带着几片落叶卷向两旁的屋顶。有一片叶正落在高手的脸上,高手没有伸手去拔开树叶,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一般依然阔步向前走去。夜色里,他的一双眼皮不再下垂,双眼笔直地望着前方。

“月明当空,有故人迎于道,虽无佳酿入口,美人在怀,不亦乐乎!”高手道。

那人一身灰袍,双手掩在阔大的袖里,将一把薄而窄长的腰刀抱于胸口,盘膝坐在马道正中。

高手寂静地在他的七步外立住了脚,吟吟笑道:“北雁南飞,有寒霜数点,西风相随。一别已两月有余,想不到西霜雁抱刀的坐姿还是如此迷人。”

西霜雁唇角一扬,睫毛微微跳了跳,道:“老夫这把刀只是用来做秀的,却欲以一双手代旧友在此留住公子。”

说罢,解下外衫平铺地面,将那把刀小心地放在了外衫上。西霜雁显然对这刀珍爱到了极点,一个对自己兵器珍爱到极点的人绝不会只将其当作做秀的道具。西霜雁自知这把刀从十年前对战黄原剑尊后便落入了永远的孤独,就像他一样的孤独。孤独的人往往是最害怕孤独的,西霜雁虽然武艺精绝,却也不能幸免。因此即便他不再使用这把断风刀,却仍随时随地将其带在身边。

高手道:“既然如此,请恕小子无礼了。”

高手手一振,腰间白色丝带突然脱了衣衫,从左手而出贯破长空展得笔直,卷了道疾风撞向西霜雁胸口。西霜雁微微一笑,坐不离地,全身肌肉一片松驰。直到那丝带前端撞至胸前半尺,突然睁开双眼,右手探出,曲食指从胸前画了个半圆。那丝带便有五寸落入半圆的正中,食指刚好错过,中食与拇指旋捏即散,将那卷出劲猛攻势的丝带五寸带了个弯反扫回去。高手双脚迅即点地,凌空振动丝带,侧身走弧线逼近几步,以左脚踢向对方下盘,右手已掣了匕刺向对方胸口。

然而这时的西霜雁竟闭上了双眼,似是进入了冥思忘我之境。

匕锋刃已刺破了对方两道气圈,高手脸上突然一颤,急忙止住去势想往后退。不料那匕锋却在刺上对方最后一道气圈顿被一股强大的绵力缠带了,进退不得。不及细想,高手放弃了匕急向后退。西霜雁一只左手显然并未施以全力,只似轻描淡写从他腹前扫过,虽然没有扫中,却拨得他身上衣衫应风而动,不觉退了五步。

这时的高手已只剩下左手中一条长长的丝带,左腕转动,素白丝带从月色里翻飞如绞云大蟒,丝带前梢坚硬如石,罩了西霜雁上身七处要害纷击而来。

西霜雁神色恬淡,双手交开,一托放膝头,一立掌侍护胸前。那丝带刚点至心窝,突然出右手两指捏住前梢,快若闪电,其劲其猛其准竟完全出高手想像。西霜雁暴喝一声,右手用力回拉。高手定不住身体向对方冲了过来,眼见西霜雁目中杀机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只得将双手分别化掌攥拳,互作攻守。西霜雁左手平扫,尽化高手右拳的攻击;却将右手松了丝带,欺身而上,突破对方左掌的防护圈,一掌印上高手胸口。高手胸口一重,身体便向后飞跌出去。

大笑声中,西霜雁纵身而起,劲疾若搏风之隼。右手五指罩向高手面门,左手拇指与中指掐捏了隔空弹出。

高手嘴角渗出血丝,身形却未尽失平衡,脚未着地,那破空的指风已袭至面前半尺,高手冷哼一声,以内息压下翻腾的血流,却将丝带绕体旋回,以末梢迎向那弹来的一指。

西霜雁虽然甫一出招便将对方击伤,然而这一指仍用了足够力道,意在以一招锁定胜局。不料高手千钧一之间应运出如此一着,那丝带本属柔软之物,原只借使用者输出的内力而生出搏杀之刚猛浑厚。此时丝带绕过身体,高手立即收了内力,那丝带只凭惯性卷出。西霜雁弹出的刚猛指风击上丝带,便若击在茫茫大海中一般。

西霜雁原未料到这一招会落空,惊讶之间,被对方突出右手锁罩,以肩头撞向自己胸前。西霜雁刚从半空一脚踏地,身形未稳,便以侧身闪过对方肩击,左掌反过身体向后击去。高手也于同时拍出一掌,两掌相对,西霜雁身形不动,高手却退了十步。西霜雁自然知道这十步算起来也只有五步是稳不住身形所退,后面那五步却因对方想要借机与自己拉开距离。高手哈哈一笑,退步之间以左手荡开丝带缠住路旁屋檐一角,再一运劲借力跃起,几个纵跃过后,已没身鳞瓦层脊的阴影之中。

西霜雁淡淡一笑,从地上捧起了破风刀,又将那件外衫挂在肩头,朝着路的另一端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