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笑了,将头高高地仰起,一只酒杯悬在上方。执杯的手微倾,那杯中的酒便流成一条白亮的线向口中落去。

好在这位少年也似十分热情,毫不焦躁地答道:“我刚刚是那样让方块五的哭丧棒脱手而出的。”

少年喜不自禁,道:“久闻王家老牛乃慷慨之人,今日一会,果然不错。来,为了你我初次见面,干一口!”

“你说什么?”宁无患微现怒色,瞪着他低垂的眼皮。

老者道:“寒灯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他是个优秀的隐者。”

黑衣人的肩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订魂帖若不是寒灯所送,难道是别人伪送?”

这人又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黑衣人道,“那人敢伪送订魂帖,必然心有所图,因而势必会将寒灯送帖的每个细节研究得清清楚楚,又怎会露出这样的一个破绽?”

“你倒不算只长了一身横肉。”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背,道:“这个破绽太明显了,却反而不是破绽,而当是那人放出的一步很重要的棋子。”

“那人这样做的意图又是什么?”

“意图!意图!意图!”他连连重复了几句,这才叫了声:“意图就在一个地方——重楼。”

孤魂在深巷,寒灯隐重楼。

这可以说是近三年来对江湖人震撼最为剧烈的一句话。这人只是说了“重楼”两个字,那黑衣人就觉得有点站立不稳了。

“爷吩咐小人前来,是有什么交待么?”

这人点了点头,道:“我要让你给我查一个人。”

“谁?”

“给酵云楼送订魂帖的是谁?”

黑衣人想了想,道:“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就算他埋在地下,我也一定把他给刨上来。”

“我只能给你十天时间。”他摊开双手,十只手指直直地揸开在黑衣人面前。

月色渐浓,两条人影从大秃槐树下静静地穿了过去。

从窗纸上一个被戳破的洞眼向里看,屋里正当门的一面壁前放了张案桌,桌上供着当年战台大主南张王神位,神位前焚有上等的龙涎香。去供案一步,左右各设一对雕花乌木椅,椅侧两面墙上所挂字画俱是笔走龙蛇挥毫恣肆。从屋梁吊下一只兽面铜盘中点着火焰,火焰熊熊,照得屋里十分亮堂。

小姑娘伏在爷爷的腿上,两只葱白样的素手圈住老头弯曲的腰。老头慈祥地抚着她的头,怜爱地道:“小宁儿,你的耳朵里有耳屎,爷爷给你掏掏吧。”

小姑娘将头摇得像线摆一样,笑嘻嘻地道:“爷爷的手只拿得稳烟袋,捏不住铁爬子的。”

老头点了点头,肃容道:“小丫头说得没错,这世上难的并不是举重若轻,而是举轻若重啊!”

“爷爷,您又怎么了?”小姑娘抬起头,迷惑地看着老头的脸。

老头的脸已经不仅仅是很粗糙了,就像一块被钯犁翻过的地,道道沟壑种满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老头拍了拍她的脑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旱烟嘴咬在齿间,深深地吸了口化作一团烟圈飘出唇外。

老头出神地望着东面的墙壁,似乎那面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空壁上浮现了什么。小姑娘不依了,撒娇道:“爷爷再不说给我听,我又要去找那哥哥了。”

窗纸后的人这时目光正落在小姑娘的侧面上,其实十五六岁的姑娘也不算小了,就像十八九岁的男孩也不能算是个娃娃一样。小姑娘的瞳孔映着火光,就像藏了天上一点灼亮的星光,充满了期望、幻想与等待,这人的心呯呯地跳得急促起来。

“哥哥!哥哥!你丫头才认识人家几天,就叫得这样油腻。”

小姑娘的脸一红,老头就笑了:“好好好,小丫头也知道害臊,老头就不再乱嚼舌头了。”

小姑娘不依,拼命摇着老头的胳膊。看那架式,老头若再不开口,两条胳膊非给生生扳下来不可。

“你可见过那位哥哥出手?”老头眯着眼,默默地吞吐着烟丝。

小姑娘挠了挠头,带了些失望道:“我也和爷爷一样,只看见所有袭击他的人非死即伤,却并未见过他使出怎样的高招。”

老头点了点头,叹息道:“这才是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永远不会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出招!”

“爷爷是说保心恒、残缺老童其实算不上真正的高手?”小姑娘的脸上挂满了惊异。

“我敢说,无论是保心恒还是残缺老童,其身手恐怕都远在寒灯之上,然而他们却都败在寒灯手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小姑娘想了想,拍手叫道:“我明白了,这是因为要杀寒灯的人根本不认识寒灯,可是寒灯却极其熟识要杀他的人。这就是寒灯一直不败的原因,对吗?”

窗外的人微微一笑,这原本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此时被小姑娘这么一番借用,倒显得恰到好处。

“你说得大致对了。”老头烟窝里烟丝已经燃尽,随手从旁边的灰缸里轻轻磕了磕:“沙场上比拼的是战士的武艺与胆识,可江湖毕竟不是沙场,江湖就是江湖,是一群弄潮好手较谋斗智的世界。”

小姑娘显然被这句话带入了长长的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道:“所以,在江湖上行荡的高手,他们所倚仗更多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对于潜藏与浮现的灵敏嗅觉,对吗?”

“恐怕不仅仅对潜藏与浮现要保持高度灵敏嗅觉,而且更要懂得追踪与反追踪之道。”

小姑娘顿时兴奋了起来,扬了扬白晳的脑袋,两道柳叶般的眉毛悄然幻化作溶溶新月:“说到追踪与反追踪,只怕连那笨蛋也要逊我一筹了。”

小姑娘所说的笨蛋,当然就是指伏在窗外偷窥屋中情形的高手。